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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9519
http://www.100md.com 2008年7月3日
     顶楼 2007-11-23 12:26 作者:52692857

    我回到我的故乡鲁镇。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

    ,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鲁镇第一代股民。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

    也还末留子,一见面是寒暄,之后即大骂机构建老鼠仓。但我知道,这借题在骂我:因为我在上海证交所

    工作。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股友;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

    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拜“股神”。这是鲁镇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日炒股的好运气。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

    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股

    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竹。

    本来想多住些日子,但是遇见祥林嫂的事,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

    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

    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月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

    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

    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

    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专业炒股的,又是交易所的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

    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中国铝业这支股票,究竟好不好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

    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

    “也许好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会涨停吗?”

    “啊!涨停?”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涨停?——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

    管这等事……”

    “那么,现在被套的人,都能解套?”

    “唉唉,解套不解套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

    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涨停,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

    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

    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

    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炒股亏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

    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

    她的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祥林嫂不是鲁镇人,鲁四老爷炒股后发财了,就由吴妈介绍来做佣人。鲁四老爷看她伶俐,就借给一

    万元,让祥林嫂跟着炒股。先前,着实借鲁四老爷的光,小赚了一些私房钱。她原本没有血色的脸也渐渐

    红润起来。即使在“五卅鸡叫”中,祥林嫂也没有什么大亏。鲁镇的打工妹们都说:祥林嫂是打工族的股

    神。鲁四老爷的好处倒让人淡忘了。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新希望这支股票上?”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牛市还没有结束,中国铝

    业是最好的公司;那天,我在集合竞价的时候就挂了单,60元的价格,全仓买进……”她呜咽,说不出成

    句的话来。

    中国铝业被套,她的境遇改变得非常大。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股神,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股神,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

    堂,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唉唉,我的中国铝业如果涨停,我就发财了……”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吴妈诡秘的说。“你炒中国铝业被套,在那里还落下一个罪名,叫散户

    不理性,要进行风险教育呢。似乎中国铝业都是你们给炒高了。听说要追究你们‘操纵股市罪’,最少要

    到牢里呆上三年五载的。我想,这真是……”

    祥林嫂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她未曾知道的。……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竹声惊醒,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

    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