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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6738
http://www.100md.com 2005年11月13日
     我无法知道,那些欲自杀者从半空看着脚下这些蚂蚁与蛆虫样的人们时,他们的心里想着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经验,也不准备有这样的经验。但我不妨猜想,大概在姜建民们看来,身下的这些全犹如待哺的畜生;而在这些畜生看来,姜建民们则像一份从天而降的食料,是来满足他们的胃口的。没有别的,我想自杀者的跳楼轨迹和地上的那滩鲜血就是一个惊叹号的样子。他们是在用一个不可挽回的决定彻底地否定了所有的人。分明是在说——你们根本不配和我同处一个世界。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是我们把事情想复杂了。

    跳楼运动在我国的发展与观众欣赏水平的提高

    李吉诃德

    这篇貌似论文的东西是预备着呈请那些以为中华文明足可于日后统治世界的大人先生们批阅的。可也许他们看不到,因为他们大多蜗居于一派雅致的书斋或象牙塔里,老去的先生正欲教女弟子,年轻的先生正在泡女学生;或他们不屑看到——毕竟我的这点文字不是直接写在RMB抑或女人的大腿上。当先生们穿好衣服,总会有所感悟,说“食色,性也”;要是再有一顿丰盛的晚餐呢?那就更可以拍拍满载经纶的肚皮,说“万物皆备于我了”。

    可他们偏不知道外面的大街上正在流行跳楼及观赏跳楼。

    据报载,11月6日,天津“大食代”美食广场,3人因为经营纠纷爬上顶楼欲跳楼自杀,围观者众。“赶快跳呀,等半天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敢跳,要不早就下来了,等什么呀!”,“跳下来多好玩呀,我还没看见过呢!”,“要不咱等一会儿,也许他们就跳了呢。”等等不绝于耳。但他们终于没有如愿得到这一份“美食”。 再向前,9月18日的沈阳,一个女人预备跳楼,“竟有上千人次围观”。大家奔走相告,有人还搬来了马扎板凳,有人急跑回家拿了饼干和矿泉水后又匆匆赶回,一心守候。可以想见他们的心情,假如当他们回家的当口人就落了下来,那遗憾懊悔一定是非常的,仿佛与彩票大奖擦肩而过。

    或者是我偏不会以善意揣摩别人,或者他们仅仅是自责——要是能舍得多花几个钱就地买瓶水就好了……

    再向前,4月4日的重庆,一个男子预备跳楼又犹豫不决,现场围观者终于忍无可忍,狂呼道:跳啊!不跳我们就走了!你小子真是没有出息,浪费我们的表情……

    由此还可以上溯到2003年的5月9日,湘潭,一个叫姜建民的男人爬上了一幢楼房准备自杀,引得数百名看客翘首以待,他们嘴里不断高喊:“快跳啊!”,“我都等不及了!”结果姜建民就满足了他们,一跃毙命。人群于是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欢呼声,充分表达了广大看客对丰富其业余文化生活的渴望及满足了这种渴望后的愉悦心情。

    记得当时有报道说姜建民是个神经病,就像有人在天津“大食代”的消息后评论说“其实这些人只是想以此出名”一样。我猜想说姜建民的人神经一定正常——就像那些神经同样正常的看客们一样;而说天津以及各地跳楼者是要出名的评论则比较深刻独到——虽然我们并不知更多的名字,但“大食代”却是记得了。而这又不啻一则好的启示,建议各商家或广告的高手们研究研究,这是一个新的创意。

    而无疑,看客作为一种国民现象,或曰“国粹”,则具有着悠久的传统。那些喝彩声俨然使我们的思路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大概当时的男人脑袋后面还生着一根尾巴似的辫子没有褪掉。每当有杀头死人的事,自然就会辫山辫海,一概伸着脖子张着嘴巴。当刀光一闪,人头落地,也就像进了戏园子,一片彩声。

    但这还不是极致的看客。极致的看客通常是这样:某君落枕,站在当街扶颈望天,于是许多人便围上来跟着望天,以为发现了UFO或者有什么馅饼之类落了下来。要么就是一头驴子被撞死街上,看客们争相围观。晚到一步的只恨自己腿短,于是心生一计,大哭大叫:“让开!死的是偶爹地!”众人哄笑,让路出来,戏谑道:“看,看你爹地”。但极致的看客并不在意,因为他毕竟是看了真切。

    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一番近乎儿童般纯粹的“好奇心”,它应该是看客的基本要素。看客的另一个本性则是“公正”。正仿佛他们喜欢看别人的打架。但有街头拌嘴或揪扯,就会立即磁石吸屑般吸引来众多人等,在旁边或站脚助威,或出谋划策,或现场评论。若是在比较坚硬的城市,三句话后,双方就会拳脚相向,看客们也自然闪开些看。而在“首善”、“文明”之地,情况就比较简单,双方总会隔着无形的“一米线”,互骂些“丫的”、“孙子”之类,并不会发生身体接触。但总有对错强弱高下之分,这时就该由看客们发表公正的见解了——他们在对弱者表示必要的同情或嘲笑之余,同时也会对强者表示必要的愤怒或尊重。比如这样的跳楼,他们开始就会拱火催促;而当人真的落到了地上,他们又会将这帐一转,转到了社会的冷漠上,仿佛自己的刚才是虚无的。

    既是看客,儿童般的“娱乐”需要也是不可或缺的。看电影,即使是“大片”也是假的,而且需要花钱。看跳楼则不同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关键还是便宜,不过一包饼干或一瓶矿泉水的付出,实在有些喜闻乐见的性质。

    但看客们也不是所有的热闹都看。他们的第四个本性就是“安全第一”。街头真的械斗是不敢看的,弄不好就会殃及池鱼,伤了吃饭的家什。而跳楼是可以看的,只要站或坐在一定的区域外,别让跳楼人砸到自己身上,或被血溅了衣服就行。由此也延伸出一个标准,就是只要是别人倒霉并于自己无害的事一概都可以观看,必要时还可以忘我地将舌头口水什么的都挪到外面来。

    我们有幸已然看到了一些看客的尊容,不知怎么地,我就想起了蒋兆和与赵延年的画,虽然他们一点不像。

    说到对我国跳楼运动的了解,那还是我刚刚懂事的时候。当时有一种比跳楼更为广泛、更为综合性的运动,叫做“文革”。跳楼运动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仿佛田径运动里的跳高跳远之类。

    那时的跳楼是很奢侈的一件事,因为一般的城市里很少有高楼供这些人来跳,非大城市不可。所以我听到的极少,但由此而印象深刻。我就听长辈说他的朋友跳楼了,是“仿佛扑向自由的鸟,向着无尽的大漠飞去……”,很美的样子。而许多人出于条件所限,大多选择了刀片或者绳子。形式不是目的,他们的目的只是解脱。

    他们不是现在的自杀者,不会拿死当做某种条件;他们也不是现在的明星,不会拿死来扬名敛钱。相反,他们希望死得尽量隐秘,如做贼一般,而且惟恐连累了别人。他们人死了,但看客们活着,围在他们的尸体边纷纷做义愤填膺状,极尽谩骂口水之能事。在当时这样的死叫“自绝于人民”,是一种不轻的罪过。但他们只好背了起来,并不顾及很多。这些被逼得做不成人的人只好选择了做死尸,就像那些因直立而离开猴群的猴子,最后变成了无尽烦恼与苦难的人一样。大概在看客们的心理上,这是一种大逆不道。我知道在当时,若是有什么“反革命分子”被从公审大会推上刑场,那一路都是人山人海的,只是没有了辫子……

    回到现实,并不要“我翻开历史一查”,也没有看出现在的看客与历史中的看客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区别只是一个被杀,一个自杀;一个说“好看!”,一个说“快点!”而已。

    的确,对许多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这样欲跳不跳的样子本身就是对别人的时间——抑或说金钱——的不尊重。所以难怪会收获如此之多的抱怨与不满。“快点跳吧,我还要赶着上班呢!”。这样的敬业精神,绝了!

    唉,现在想来,真是有人过于庄重了。他们认准了这是残忍愚昧冷漠无情的劣根性!我可以理解这种冲动,但我又不怎么赞成,因为他们还以为自己说的是人间的事呢。

    我知道,看客将是一个永远存在的群体,而跳楼及观赏跳楼也将是一个无解的题目。虽然我们的法律每年都要将千百年来的缺失补足一些,但仍不能搞出什么《反不正当跳楼法》或《观看跳楼条例》来;而道德也同样无能为力,因为即将统治世界的中国五千年文明也似乎不能制止人们欣赏跳楼运动的热情——就像没有办法阻止苍蝇蛆虫的滋生发育一样。舆论呢?媒体呢?或许不但不止,反而有加油助威的能量。不是前几日已经有人拍摄了跳楼者的坠落过程登在网上了吗?说不定下次就会有跟踪报道或现场直播,满足更广泛的看客的需求。看来这将是一个趋势。

    我无法知道,那些欲自杀者从半空看着脚下这些蚂蚁与蛆虫样的人们时,他们的心里想着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经验,也不准备有这样的经验。但我不妨猜想,大概在姜建民们看来,身下的这些全犹如待哺的畜生;而在这些畜生看来,姜建民们则像一份从天而降的食料,是来满足他们的胃口的。

    但这似乎也不太贴切。即便是在动物界还有哺乳、反哺的事情;即便是最凶残者也只会扑向猎物,一口咬定便吃,而不会说:“跳啊,小样儿!”之类。

    那么这些东西又算什么呢?是什么习惯于等待而不是去捕获?是什么习惯于尸体而不是活物?只有蛆虫了。那些肥硕的蛆虫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终于赶上了一次机会,或许这次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一具新鲜的尸体。

    没有别的,我想自杀者的跳楼轨迹和地上的那滩鲜血就是一个惊叹号的样子。他们是在用一个不可挽回的决定彻底地否定了所有的人。分明是在说——你们根本不配和我同处一个世界。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是我们把事情想复杂了。 (李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