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也摔骨折了，卧床几个月以后，母亲说，现在已经跟去年这时候的奶奶差不多了。骨瘦如柴，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好在人多，大家轮流照顾，不过还是都很辛苦。想来，外婆的归去之期亦不远矣。
去年这个时候，奶奶中风。
接到父亲的电话，我匆匆赶回家，谁都知道中风对于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除了每天守在奶奶床前的小姑姑，家中的其他人都忙乱着，做遗像，准备寿衣，通知亲友，打扫房间……谁知道，在一个多星期的水米不进之后，奶奶居然渐渐清醒，开始吃东西，说话。只是，半边身体瘫了，无法动弹，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更别说其他。
于是，照顾她就成了一项十分艰苦的任务。因为奶奶整天躺在床上，昼夜不分，醒睡无定时。一醒了就要叫人，喝水，吃东西，翻身；小个便；再翻个身；衣服硌着身体难受，抻一下；脚没伸直也难受，帮忙拉一下……白天还好，总算来往的人比较多，大家都帮着搭把手。只苦了夜间陪在身边的人，一夜不得安生，就算再困，眼也合不上半个小时。每个陪完一夜的人，早晨出来一定是面无人色。但是还得打着呵欠强撑着去干各自的活。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绝对是真理。过了没多久，包括姑姑在内，都生出怨怼之心。奶奶刚倒下的时候，大家还贴在奶奶耳边，大声安慰她没事，她一定会好起来。现在，大家就坐在奶奶身边，公然研究她的归期，异口同声表示：“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被她磨死……”奶奶躺在床上听着，在聊到丧事该如何办理的时候，还插上两句，如同讨论别人的事一般自然。
作为孙辈，在这种场合是插不上话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替换一下母亲和姑姑们值个夜，再偶尔把奶奶抱出来晒晒太阳。经过了几十天，奶奶已经很瘦了，比十二岁的侄女儿重不了多少。我看着阳光下奶奶的白发，心里觉得无限悲凉。
母亲说，在我们村上，跟奶奶同一辈的老人，已经去得差不多了，几乎都是中风。有的去的快，从发病到断气不到一天，甚至更快。邻居家那位八十多岁的老爷子，黄昏的时候还坐在门口晒太阳，跟母亲开玩笑。到吃晚饭的时候，家人去叫，发现已经没了呼吸。
而那些中风瘫痪在床的老人，多半死前都比较受罪。
跟奶奶十分谈得来的一位老太太，生了三个儿子，都还算孝顺，平时物质生活条件还不错。等到瘫在床上的时候，三个儿媳一个也不肯照顾，只好儿子们轮流照顾。老太太是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据说，她病倒的时候正是夏天，几个儿子开始的时候还比较勤快，一旦弄脏了，就及时替老娘换洗衣服。过了没几天，都受不了了，干脆就不让她穿裤子，弄个被单盖住，一旦弄脏了，就找个拖把去床上拖一拖，也顺便替老娘拖一拖身上。
另一位老太太，跟奶奶一样是偏瘫，也跟奶奶一样，自己独住一间小屋。瘫痪之后，家人没有象我们家一样大家每天轮流照顾，而是一日送三餐，三餐之外，一概不管。老太太受不了，就拿起剪刀割腕自杀。可是，她只知道割腕可以自杀，却不知道准确的位置，结果缝了几针就没事了，还给自己招来一顿臭骂。待遇依然如前，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自杀而改善。
而另一位老太太的遭遇简直令人发指。她只有一个儿子，算是当地的一位文化人，曾经做过乡文化站的站长，现在算是失业在家吧，种地为生。据说，老太太中风以后，站长考虑到自己的老婆有病在身，本身就需要人照顾。家庭又比较困难，没法雇人。所以，老太太倒下以后，不给她吃，也不给水喝，九天以后，硬是把自己老娘活生生地饿死了。
听说这件事，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居然有这样的儿子!这是谋杀!天底下最冷血的谋杀!母亲倒很平静，说：“他们家也的确是困难，再说，他老子(老太太的丈夫)还不是一样，别人去看老太太，要倒点水给她喝，老头子不让，说医生说的，喝了水就不会死了。”
我说不出话来。儿子不孝，那么老公呢？生儿育女，相濡以沫几十年，临死的时候，却怕这最后的一点负担，等不及的要摆脱。何其冷血!何其残忍!何其自私!
我不知道这些现象该如何来解释，贫穷？我们这个小镇，不算富有，但是，地处一向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也有几家效益过得去的乡镇企业，放在全中国来看，绝对不算太穷。愚昧？距离省会城市并不太遥远，每天都有无数趟车经过镇子旁边的国道直达省城，几乎家家有电视机，有线电视也早就开通了。大学生也出了不少，三十岁以上的人中，高中生占了大多数。应该说信息不算闭塞，基本文化素质也不算太低。
为什么会这样？
再想一想，在我们这个相对富裕、开放的地方都有如此多的老人在这种境况下去世，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地区呢？那些老人会有什么样的待遇？
对于奶奶的情况，其实我是早有预料的。奶奶这种病大家叫中风，中风有两种，一种是脑血管破裂，一般发病比较急，而且多半抢救不过来，邻居的老爷子估计就是这种；奶奶这种应该是脑血管堵塞，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但会造成半身瘫痪。那几位老太太应该都是这种情况。
在农村，老年人很少看病，特别是高血压之类，有点头晕目眩只认为是老了的缘故，往往是任其发展，发展到最后不是脑血管意外就是心脏病发作。如果很快去世还好说，家人会说是“寿数到了”，过了七十就算喜丧，家人会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把老人送走。万一要瘫了……
在经过这次家乡之行之后，我几乎不敢想农村那么多的老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去世的。我并不想一味地指责那些儿女，因为我已经知道照顾瘫痪老人的辛苦，几乎没法休息，，而白天还有自己的一堆工作。而且，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怪味，令人反胃；突出的骨节，松弛的皮肉，令人惊慌颤栗。而且，老人的脾气也会因为长时间卧床而变得古怪和暴躁，(比如明明是她自己要吃东西，吃完了却怪儿女让她吃多了，不舒服)所以，这是个难题。
但是，这绝对不应该成为虐待、遗弃老人的理由!
我还没有接触过城里的老人，我不太了解城里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待遇。只是常常会从报纸上读到有关空巢老人死在家里多少天之后才被发现的报道。我知道现在有临终关怀医院，可是，能够进这样的医院，能够在精心呵护下走完人生最后旅程的，有多少？
我不敢想我老了之后，万一有一天我瘫痪了，无法自由行动，甚至连自杀的力量都没有的时候，当我的后代用厌弃的眼神看着我，我老迈的躯体被粗鲁的搬弄……
忽然想起三毛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一向认为，人应该活得有尊严。在这里我再给她加上一句：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当我们能够掌握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生活的时候，保护自己的尊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可是，假如有一天我们落到那种地步的时候，我们，可不可以选择有尊严地死去？
人出生的时候是没有尊严的，光溜溜地来到这世界上，刚跟这世界打个照面就被看了个底儿掉，还要称称重量，被评分，什么都无法做主。还好我们那时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我们还可以用哭来表示抗议。
当我们死的时候呢？大概哭也没用了吧？
我不介意我会怎么死，老死病死都无所谓，我只希望我能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 (老几)
去年这个时候，奶奶中风。
接到父亲的电话，我匆匆赶回家，谁都知道中风对于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除了每天守在奶奶床前的小姑姑，家中的其他人都忙乱着，做遗像，准备寿衣，通知亲友，打扫房间……谁知道，在一个多星期的水米不进之后，奶奶居然渐渐清醒，开始吃东西，说话。只是，半边身体瘫了，无法动弹，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更别说其他。
于是，照顾她就成了一项十分艰苦的任务。因为奶奶整天躺在床上，昼夜不分，醒睡无定时。一醒了就要叫人，喝水，吃东西，翻身；小个便；再翻个身；衣服硌着身体难受，抻一下；脚没伸直也难受，帮忙拉一下……白天还好，总算来往的人比较多，大家都帮着搭把手。只苦了夜间陪在身边的人，一夜不得安生，就算再困，眼也合不上半个小时。每个陪完一夜的人，早晨出来一定是面无人色。但是还得打着呵欠强撑着去干各自的活。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绝对是真理。过了没多久，包括姑姑在内，都生出怨怼之心。奶奶刚倒下的时候，大家还贴在奶奶耳边，大声安慰她没事，她一定会好起来。现在，大家就坐在奶奶身边，公然研究她的归期，异口同声表示：“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被她磨死……”奶奶躺在床上听着，在聊到丧事该如何办理的时候，还插上两句，如同讨论别人的事一般自然。
作为孙辈，在这种场合是插不上话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替换一下母亲和姑姑们值个夜，再偶尔把奶奶抱出来晒晒太阳。经过了几十天，奶奶已经很瘦了，比十二岁的侄女儿重不了多少。我看着阳光下奶奶的白发，心里觉得无限悲凉。
母亲说，在我们村上，跟奶奶同一辈的老人，已经去得差不多了，几乎都是中风。有的去的快，从发病到断气不到一天，甚至更快。邻居家那位八十多岁的老爷子，黄昏的时候还坐在门口晒太阳，跟母亲开玩笑。到吃晚饭的时候，家人去叫，发现已经没了呼吸。
而那些中风瘫痪在床的老人，多半死前都比较受罪。
跟奶奶十分谈得来的一位老太太，生了三个儿子，都还算孝顺，平时物质生活条件还不错。等到瘫在床上的时候，三个儿媳一个也不肯照顾，只好儿子们轮流照顾。老太太是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据说，她病倒的时候正是夏天，几个儿子开始的时候还比较勤快，一旦弄脏了，就及时替老娘换洗衣服。过了没几天，都受不了了，干脆就不让她穿裤子，弄个被单盖住，一旦弄脏了，就找个拖把去床上拖一拖，也顺便替老娘拖一拖身上。
另一位老太太，跟奶奶一样是偏瘫，也跟奶奶一样，自己独住一间小屋。瘫痪之后，家人没有象我们家一样大家每天轮流照顾，而是一日送三餐，三餐之外，一概不管。老太太受不了，就拿起剪刀割腕自杀。可是，她只知道割腕可以自杀，却不知道准确的位置，结果缝了几针就没事了，还给自己招来一顿臭骂。待遇依然如前，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自杀而改善。
而另一位老太太的遭遇简直令人发指。她只有一个儿子，算是当地的一位文化人，曾经做过乡文化站的站长，现在算是失业在家吧，种地为生。据说，老太太中风以后，站长考虑到自己的老婆有病在身，本身就需要人照顾。家庭又比较困难，没法雇人。所以，老太太倒下以后，不给她吃，也不给水喝，九天以后，硬是把自己老娘活生生地饿死了。
听说这件事，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居然有这样的儿子!这是谋杀!天底下最冷血的谋杀!母亲倒很平静，说：“他们家也的确是困难，再说，他老子(老太太的丈夫)还不是一样，别人去看老太太，要倒点水给她喝，老头子不让，说医生说的，喝了水就不会死了。”
我说不出话来。儿子不孝，那么老公呢？生儿育女，相濡以沫几十年，临死的时候，却怕这最后的一点负担，等不及的要摆脱。何其冷血!何其残忍!何其自私!
我不知道这些现象该如何来解释，贫穷？我们这个小镇，不算富有，但是，地处一向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也有几家效益过得去的乡镇企业，放在全中国来看，绝对不算太穷。愚昧？距离省会城市并不太遥远，每天都有无数趟车经过镇子旁边的国道直达省城，几乎家家有电视机，有线电视也早就开通了。大学生也出了不少，三十岁以上的人中，高中生占了大多数。应该说信息不算闭塞，基本文化素质也不算太低。
为什么会这样？
再想一想，在我们这个相对富裕、开放的地方都有如此多的老人在这种境况下去世，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地区呢？那些老人会有什么样的待遇？
对于奶奶的情况，其实我是早有预料的。奶奶这种病大家叫中风，中风有两种，一种是脑血管破裂，一般发病比较急，而且多半抢救不过来，邻居的老爷子估计就是这种；奶奶这种应该是脑血管堵塞，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但会造成半身瘫痪。那几位老太太应该都是这种情况。
在农村，老年人很少看病，特别是高血压之类，有点头晕目眩只认为是老了的缘故，往往是任其发展，发展到最后不是脑血管意外就是心脏病发作。如果很快去世还好说，家人会说是“寿数到了”，过了七十就算喜丧，家人会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把老人送走。万一要瘫了……
在经过这次家乡之行之后，我几乎不敢想农村那么多的老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去世的。我并不想一味地指责那些儿女，因为我已经知道照顾瘫痪老人的辛苦，几乎没法休息，，而白天还有自己的一堆工作。而且，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怪味，令人反胃；突出的骨节，松弛的皮肉，令人惊慌颤栗。而且，老人的脾气也会因为长时间卧床而变得古怪和暴躁，(比如明明是她自己要吃东西，吃完了却怪儿女让她吃多了，不舒服)所以，这是个难题。
但是，这绝对不应该成为虐待、遗弃老人的理由!
我还没有接触过城里的老人，我不太了解城里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待遇。只是常常会从报纸上读到有关空巢老人死在家里多少天之后才被发现的报道。我知道现在有临终关怀医院，可是，能够进这样的医院，能够在精心呵护下走完人生最后旅程的，有多少？
我不敢想我老了之后，万一有一天我瘫痪了，无法自由行动，甚至连自杀的力量都没有的时候，当我的后代用厌弃的眼神看着我，我老迈的躯体被粗鲁的搬弄……
忽然想起三毛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一向认为，人应该活得有尊严。在这里我再给她加上一句：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当我们能够掌握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生活的时候，保护自己的尊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可是，假如有一天我们落到那种地步的时候，我们，可不可以选择有尊严地死去？
人出生的时候是没有尊严的，光溜溜地来到这世界上，刚跟这世界打个照面就被看了个底儿掉，还要称称重量，被评分，什么都无法做主。还好我们那时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我们还可以用哭来表示抗议。
当我们死的时候呢？大概哭也没用了吧？
我不介意我会怎么死，老死病死都无所谓，我只希望我能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 (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