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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5858
http://www.100md.com 2005年11月3日 博客网
     灵性高原---茶马古道

    作者邓启耀(来源:浙江人民出版社 )

    一、连接雨林和雪域的古道

    1.这个星球的两"极"

    西双版纳和喜马拉雅,似乎代表了这个星球上的两"极"。

    西双版纳是北回归线上最后的绿洲。当北回归线所经之地几乎都被沙漠覆盖的时候,这里却绿得发腻,似乎插双筷子也会长出叶子。在这块土地上,长出任何东西部是不奇怪的。你想象得到的东西。她长得出;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她也长得出。她是物性的或确切地说是造物的。她属阴,是一个生育力旺盛的女人,她也仿佛只造就女人,几乎所有的绘画或摄影都只记住穿着紧身短衣长裙、腰肢细柔的女人。

    喜马拉雅是世界的屋脊,因其高极,与南极北极并列而为世界"第三极"。这是一个让人仰视的地方。仰视雪,仰视神灵。天太蓝太透明了,任何一个俗人都可以穿透天空凝视宇宙。于是这里成为冥想者的净界。我觉得喜马拉雅是精神的,而且由于离天太近而趋向神秘的灵性。他属阳,在喜马拉雅你永远忘不了坚挺的山峰和苍凉的荒原,忘不了腰间横掖着一把刀的康巴汉子。

    我原以为这一天一地的两极应是遥不可及的,可是有一天,它们都同时进入了我的视野。那次我从昆明向滇西方向飞行,天气睛朗,能见度极好。从飞机舷窗看下去,我们终年奔波的地方历历可指。那些隐隐约约刻在脊上细如游丝的道路,有些我走过。没想到能在飞机上看到它们。沿着山脉和河流的走势往西北方望去,在连绵不断的绿色或红色的山岭尽头,兀地高起一堵铁青的山脉,黑沉沉从北到南排成几列,气势森严。这便是横断山脉,我没想到它会这样地陡然抬升。它后面是带着闪电的云,时明时暗地反射着天际的雪峰。我不敢想那 是否会是喜马拉雅,因为那不该是用肉眼可以看得到的!但我感觉得到,在闪电后面,有着一种伟大的存在。它在隆隆升起,与天碰撞时发出那些闪电。

    正在这时飞机转向南飞,西斜的阳光把下边的山岭染上一层安详的金黄,河流和水田闪闪发光。飞机下降时我看见浓密的森林,还有许多顺河向北方延伸的土路。河里有竹筏,路上有马帮,比起飞机来,门移动得很慢,但我突然明白,西双版纳和喜马拉雅并不遥远。沿着山脉顺着水流,传说中的古道,大致就是这样把雨林和雪域连起来的。

    2.传说中的古道

    马大哥们并不文绉绉地说什么"古道",尽管他们随便一扳指头,就会数出几辈赶马的祖先。他们认为赶马这事就像盘古开天一样用不着论述,他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来来去去的。当然,除了适应能力较强的藏族帮、回族帮和纳西族帮,能由南到北"走通梢"的马帮并不太 多。一般马帮都有自己的路线,或南下"走夷方",或北上当"藏客",靠互相接力转运货物。在各个路段或地盘上,都有一些马锅头风云一时的传奇故事,像大理"喜洲商帮" 靠一头毛驴发家的亿万富翁严子珍、滇西闻名的女锅头阿十妹、调子客锅头苗二、马锅头双父家庭出身的反清起义领袖杜文秀,以及从职业马锅头变成职业革命家的李烈三等等。民间传说感兴趣的是路上的人物,至于此路该叫"茶马古道"还是什么道,就留给学者去折腾了。

    后来翻书,始知人们视为畏途的高原古道,两干多年前就有人在走了。秦汉时,先有"五尺道"(从四川宜宾到云南曲靖)、"南夷道"(宜宾至祥河江等)、"灵关道"(由蜀经雅安、盐源,渡金沙江经大姚、大理,渡澜沧江进保山,再渡怒江经腾冲到缅甸和印度)等。唐宋时,南诏大理国在横断山一带称雄,北与来自喜马拉雅的吐蕃联合,南辖至西双版纳。为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交流之便,除原有各条通道。还开辟了以国都羊苴咩为枢纽的几条通道,其中,南经开南、银生、镇南(今西双版纳景洪一带)至东南亚,北经剑川、铁桥(德钦)、西藏,西双版纳和喜马拉雅由此南北贯通。

    这些南北走向的道路。大致是从云南扇形的山脉水系间,集束到横断山主脉密集并列的大峡谷群中。云游的马帮沿着这些古老的道路缓缓向高原移动,就像来自印度洋的云,被季风吹进横断山峡谷,再沿着峡谷飘向喜马拉雅高原。这些饱含着水分的云,带着热带雨林或海洋蒸发的能量,经过雪山的净化之后,化为泉流和江河,重新回归土地和海洋。

    我觉得文化的流向也像这云和水,马帮将茶叶、红糖、丝绸等运到西藏,带来宝石、骏马和经典。生意在走动中做活了,不同地方不同人群的生活方式及其风俗、神话、宗教观念,也在走动中得到交流。 在接近北回归线的景颇山,每年正月十五,全体景颇人,要在祭司"董萨"的带领下,列队环舞,按照"目脑柱"上的图案,象征性地溯回祖地喜马拉雅。有一次我目睹了上千景颇人的舞队,他(她)们并没有太大的舞蹈动作,严格说只是在鼓乐节奏中的一种庄严的走动,仿佛在重现遥远时代的那次民族大迁徒。所谓"文化带"就在这种走动中形成。它或许如同季风,应是可以找到某种运动规律的吧。

    我决定花一些时间感觉一下这个"文化带"。我分几次走,路线大致是沿着那条著名的"茶马古道"回溯。即,从北回归线上最后的绿洲、茶的原生地沿澜沧江流域北上,西经勐海、澜沧、西盟或东经普洱过巍山、大理、鹤庆、丽江,两度跨过金沙江,经中甸、德钦进藏,穿越横断山峡谷并再度跨过澜沧江和怒江,经盐井、芒康到邦达。

    邦达大草原是各路马帮的汇合点,人马在此休整后,再分为若干条道。一条向西南,经然乌、察隅,进入印度东北部的布拉马普特拉河流域,在此连起滇缅印道和海上丝绸之路;一条由邦达经昌都西行到拉萨,再分为两路,一路穿越喜马拉雅山,经江孜、亚东等进入锡金、不丹、尼泊尔诸国,另一路则从念青唐古拉山脉、冈底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中,沿着雅鲁藏布江回朔, 经日喀则、拉孜、萨嘎、普兰等地到印度和尼泊尔。我选择的是后一条路,略有差别的是,在离萨嘎不远处,我不再沿雅鲁藏布江河谷行走,而是北上羌塘草原和阿里无人区,经措勤、改则、革吉、噶尔、札达而至普兰。事后证明这样走是对的,它让我体验和经历了更多的东西。特别是当我从杳无人迹的荒原走到神山圣湖并在那已和大漠融为 一体的古文明遗址上静立时,我目击了永恒。

    考察就在这种不经意间进行了。我甚至不知道它开始于何时,因为在路上,你无法面对书本而只能面对事实——活生生的、不在你预设中的事实。以往的经历和最新的感受都在一刹那间交融叠膈了。传统变得具体,历史不再抽象。连神话都仿佛有了物化的证据。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小学附近的街就有一个很大的马店,家旁边的道上,也常有马帮走动。忙忙碌碌的赶马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永远是小孩子心中的一个谜。遇到在路边歇晌的。就要蹭过去,缠他们讲些半是唬人半是真的故事。我想象他们一出城,便会从驮子里拎出长枪,威风凛凛地走进大山。我曾想过跟他们出走,后来没敢去,因为我不知道晚上应该睡在什么地方。

    3.北回归线上的绿洲之灵

    一股透着花草清香的雾气,穿过竹楼的竹笆缝隙,爽爽地飘到床头。我很惬意地醒来,看到昨夜还露着星星的屋顶,已经由于湿润而合拢了。傣族传统竹楼的屋顶多用草排编扎,茅草扎成薄薄的草排,睛天收缩透风,遇水伸展合拢。可惜这种房子已经越来越少,很多地方已改用生硬的铝合金板材或石棉瓦了。

    走出竹楼,忽地感到一阵茫然:整个傣寨,竟被一片星海托浮在黎明前的朦胧云雾中,虚实有无间莫辩天地,让人一下子摸不清自己置身何域。

    急急奔下楼,原来是一地烛光!

    我想,大约又有一个神圣的时间开始了。比我们起得早的傣家人,已在地上堆起上千座小小的沙塔,每座沙塔四周或燃烛,或点灯,灿然一片橙色的星海。

    燃灯点烛,是礼佛功课之一。全民信仰佛教(俗称小乘佛教,不妥,应为上座部佛教)的傣族,堆沙塔、燃灯,原与"佛舍利放光雨花"的神变故事相关。如星的灯海,是佛性遍在的象征。而堆沙塔的用意是祈求吉利,祈求来世幸福。

    忽有年轻的和尚骑着摩托车驶出村寨,橙色袈裟在雾中十分亮丽抢眼。我心想,宗教在这里确是很世俗化的。按傣族习俗,男孩成年以前都须到庙里当几年和尚,学傣文。读佛经,了解传统的文化和历史。只有当过和尚,才算是成熟的男子汉,才有资格谈恋爱和结婚。

    "黎明之城"("景洪"一词的傣意)的黎明,常常被浓雾包裹着。唯一能穿透这浓雾的只有碓声。傣族做饭的米部是用谷子现舂现吃的,刚脱壳的米粒,新鲜莹润,清香扑鼻,难怪我一到傣家做客,一吃到这香米饭和带酸辣味的菜肴(而目多为采自山林的野菜),就胃口大开, 饭量增至不好意思的程度(约三至五倍)。但我等野游之人,习惯上宁亏面子,不亏肚子,再说我们胃口大开、使女主人烹任艺术和心情都进入最佳状态。

    在基诺山,我跟随一伙说说笑笑的基诺族姑娘和小伙子去转山。我很喜欢跟随他们去山上采集。小伙子带把刀,姑娘背个箩,说走就走,不像我们探险队要研究半天装备和给养之类问题。我看太阳辣,问:"不带水?"姑娘头布鲁舍道:"不用,山上多。"看她神态,像是去她家厨房一样。他们一路走一路采,有的采叶,有的取茎,有的掘根,有的掐尖,好似什么都能吃,唯独不见有水。才张口问,就有小伙子三下五下上了树,劈里叭啦扔下些长相奇怪的绿果子。布鲁舍一手接住一个,自己先咬一口,然后把大的一个扔给我:"色盖(酸扁果),尝尝"学她样咬一口,偏酸。旁边的沙车看我皱眉嘬嘴,就近折了一根像芋杆的东西,将皮撕了,露出水汪汪的茎:"不要吃姑娘的酸东西,尝尝阿格来。"我大胆咬了一截,味酸涩回甜,正解渴。

    吃出甜头,便去翻姑娘的背箩。布鲁舍笑道:"这些现在吃不成。紫色的小果叫色毛,舂了作蘸水;长小花的叫革毛来给,煮吃;这叫恰拖阿帕,意思是酸叶,煮肉压腥;蒲公英喂猪;刺五加叶你中午才吃的,味道不错吧?刺嘴了吗?苦凉菜生吃、煮吃、炒吃、舂了烧吃,都可以;野豌豆尖看去清秀,但煮不熟会闹 (毒)人,让你肚疼;倒是这桑白达嗤,名难听,味不错,洗洗蘸辣椒酸水,生吃……"

    "这菜名咋难听?我咋听不出来?"

    "汉话叫狗屁菜"姑娘们一齐译道,笑成一堆。

    我顺手摘一片样子很好看的叶子,开玩笑问:"这又咋吃?"

    "你真想吃?凉拌还是热炒?"布鲁舍意味深长地盯住我。

    我有些心虚,吞吞吐吐。

    "那就凉拌吧!"布鲁舍笑道,"这是情书,我们基诺族过去的树叶信。"

    她这一说,我忙端详手中的植物,这植物叶子圆润,茎部节节相连。她们解释,这是表示和好的"结策",一节节连起来,表示心连心,用红线扎起来,放在情人常去的路口,她(他)就明白了。

    "那不想和好呢?"我往坏处想。

    马上有人摘来一片蕨叶。"这叫 '得叭','得'是砍,'叭'是开,意思是砍开。它长得也是背靠背的样子。用黑线扎一束放在两人常去约会的路口,就算拜拜'凉拌'了!"布鲁舍说完,摘一片叶含在嘴里,野野地吹起了一支山里的曲。

    在他们面前,我确实自叹不如, 他们记得那么多的植物,相知相处得那公自然,好像他们本是兄弟姐妹。他门还给我讲了很多植物的故事,有古老的神话,也有至今犹存的习俗,像摆家常一样,他们对各种植物"脾性"真是一清二楚。我的所谓"知识"仅仅是书本上的。尽管我能背出这个中国最大的热带森林区的一些数字(如,这里有高等植物5000多种,年平均温度20度以上,年降雨量1500至2000毫米等等),但我却无法认得出这些植物的百分之一,更别谈了解它们的习性和生灵。

    说"性灵"一点也不夸张。在这里,所感所见,确也如此。在澜沧江边的橄揽坝我住过几星期,在红河边的金平我穿越过许多支流。 在大盈江边的凡勐傣乡我则生活了两年半。有许多事忘记了,但那绿得幽森的山林忘不了。腰后插把刀,钻进山林,你几乎可以重复屈原诗歌中的山鬼所有的感觉。有时某棵树下残留着一些祭品,那它就是一棵神树。它身上苔痕斑驳。如同藏匿着一些湿漉漉的神话。

    每天傍晚,是艺术家心神不定的时刻。金灿灿的水光,把一群群不知避人的浴女姣好的身影,幻为写意的画境。有时她们清晨也要沐浴,在升腾的水雾和迷蒙晨光中,梳理湿淋淋的黑发。你要是头脑不清醒就会重蹈孔雀公主的故事,把自己误认为得了神示的王子,去偷取人家的衣裙。

    西双版纳的泼水节也留给人一个湿淋淋的印象,水花把人人都塑成一些半透明的裸体。其实,传统的泼水仪式是很神圣的,而且和北回归线一带的气节物候相关。

    主要根据黄河、长江流域的气候和时令制定的"汉历"(阴历),与根据澜沧江流域气候、纬度等制定的"傣历",有很大的差异。阴历的阳春三月,在傣历中却是炎夏六月了。这里纬度较低,气候受印度洋季风的影响,阳历年2至5月为傣历的热季,6至10月为傣历的雨季,11 月至1月是傣历的凉季。傣历新年 (即泼水节),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阳历4月,傣历六月)。

    傣族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过年呢?

    傣历年的确定与印度古天文学有关。印度古天文学认为,太阳沿黄道十二宫周而复始地运行。阳历3月,太阳走完黄道第十二星座双鱼星座,于4月进人黄道第一星座白羊星座。4月正倡新旧年交接,类似阴历春节以早春交接或彝族太阳历以阴阳交接为换岁之时。印度古天文学传到缅甸、泰国、老挝和中国傣族地区,与佛教和当地原有文化结合,变成佛历、小历或傣历。西双版纳地区秋收冬藏晚于内地一两个月,4月为收获大忙之后,春插大忙之前,农事活动较少。傣历新年定在此时,有调养放松、送旧迎新的意思。

    这是另一时空中的新年。你只有在这样的生态环境和文化环境中,才会理解它独有的意义。

    在傣历新年的除夕,男女青年成群结队到上林中采来鲜花。其中一种叫锥粟树花的,花只有米粒大,黄白色,很香。采够了,用花塔将花抬回寨子。

    第二天过泼水节。泼水节的来由,最初起源于印度、波斯等国,曾经是婆罗门教的一种宗教仪式。婆罗门教每年有一个宗教节日,要到河边沐浴,洗去身上的罪恶。老人不能去的,便由家人取水回来象征性地泼洒。在印度古老神话和佛教仪轨中,滴洒净水和在圣湖神河中沐浴,象征消灾纳福,使死者复生。印度至今仍有此俗,恒河的休浴节,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在佛教中,还传说"佛生时龙喷香雨浴佛身",释迦牟尼就是在河里洗净身子,身体爽快,精神豁达而顿悟成佛的。于是泼水节又有"浴佛节"之说。在民间,则有七女智杀魔王的传说。被杀死的魔王,头颅着火,为害人间,扔到河里,洪水泛滥,埋到土里,臭不可闻。只有七女抱着魔王头颅,方得安宁。七女轮流抱魔头,每人抱一年,轮到换人时,大家为她洗去身上的污血,就向她泼水。直到抱了七年,魔头才完全死去,不再作怪。后人为纪念七女,便把泼水变成了一种习俗。

    泼水节开始前,老人们把能够搬得动的佛像从佛龛里取出,放进水龙亭的水伞周围。排釯和象脚鼓敲响后,姑娘们挑来一桶桶浮着鲜花的清水,向雕成龙的水槽里灌水,水从龙嘴喷出,转水伞,把水洒向列放在四周的佛像。也有用鲜花和树枝浸水,淋洒在佛像上。

    如同一千多年前那个神圣日子的再现,佛祖又变成了湿淋淋的模样。

    浴过佛,人们才相互淋洒,表示祝福。这时的泼水,是很文雅庄重的。用花枝蘸点水,洒在对方身上,意思就到了。

    年轻人中,泼水多少掺入了一些相互挑逗游戏的成分。恶作剧的姑娘,把我的一个同伴脖子上的衣领拉开,灌进一桶水。他的衣服扎在裤带里,水把身子胀成一个四处喷水的大水囊,我笑得跌倒在地。

    泼水节期间还有赛龙舟、放高升和放飞灯等习俗。龙舟其实不是龙,而是形似龙的傣族吉祥物—"昂"。"龙舟竞渡",有人考证源于古代魂岛送渡亡灵的习俗。傣族丧葬歌也有人死后希望"金船"将魂送渡彼岸的说法。赛完龙舟,舟子们把最好的龙舟拖上岸来,用车推着串寨游行。龙舟船手变成舞者,歌着舞着,一家家串去。每到一家,照例边舞边喝酒,接受主人赠送的钱物。这样喝下来,没走几家,舞队中不少人已是东倒西歪了。釯鼓声和人们的欢叫声,让他们停不下来。这种情景,有点像不少民族都有的傩祭醮会,一为冲喜,二为驱邪。 沿澜沧江回溯的路上,我折上澜沧县富东乡一条被雨水浸得稀烂的山间土路,专程去拜访很多朋友用不同语言向我介绍的"万亩千年" 古茶林。

    那天雾雨绵绵,好不容易爬上茶山,却看不甚远,无法一览"万亩"的气势。行进多时,路两边只见高大的茶林,浓浓淡淡延伸进迷茫不可知处。当地傣族、布朗族和哈尼族告诉我,这万苗茶林,是一千年前的老祖辈栽的。虽说老了,但年年新叶翠绿,全仗充盈的雾露,把 老树都滋润得水灵灵的。懂茶的人买老茶树上摘的茶,要验有没有"螃蟹脚"——那是专门寄生在几百年老茶树上的一种植物,形状像螃蟹的脚。我看每棵老茶树上部有这样的寄生植物,长得像微型珊瑚一样精致。向导说,它和千年老茶树长在一起,吸了茶树的灵气,自己也 成精了,用它泡水喝。可以解毒。

    遥想当年,这一带的茶山(古籍称六大茶山:攸乐、革登、倚邦、莽枝、蛮专、慢撒,后加上南糯山、布朗山、西定山、巴达山,号称十大茶山),定是商贾云集。万里之外的客南,他们赶着马来,等着把茶叶装上,然后一站站由不同民族接力,将茶叶运往遥远的西域。由于路太远,日晒雨淋,有的茶叶被水浸发酵,结成一块,味道却意外香醇,于是又有了普洱茶发酵的特殊工艺和传说。 以普洱茶为品牌的茶叶贸易,远销西藏,在西双版纳到喜马拉雅的千山万谷中,运茶的马帮踏出一片网带状的通道。当然,高原马因善走山路也成了抢手货,在运茶道上串起了一系列骡马市集、驿站,乃至城镇。除了"市马贩茶",通过这个文化传输带,各民族的精神世界也在交流中得到了拓展。

    在茶山,我听到许多有关茶的神话传说。德昂族说,自从混沌初开就有茶树,茶叶化生出五十一对男女,繁衍了后代,所以,人与茶本为一体。基诺族世居的攸乐山是古代六大茶山之一,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种茶历史却和遥远蜀地的诸葛亮有关。在许多地方,每年阴历七月二十三日有茶王节,茶王节上祭的茶相却是蜀相诸葛亮,人们说这一天是他的生日。据考诸葛亮从未到过西双版纳,但不仅西双版纳,离蜀地更远一些的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也有很多有关诸葛孔明的传说,这当然是古代滇蜀交往的一种折射。事实上,从四川泸沽、邛都、鼓源经叶榆(大理)、永昌(保山)、腾越(腾冲)而通缅甸、身毒(印度),或经大理、景洪通东南亚的马帮路(古代叫"灵关道""永昌道"等,现在称"南方陆上丝绸之路"'茶马古道" 等),早在秦汉至唐宋时就有开通,云南少数民族和内地乃至南亚、东南亚不同民族的经济、文化交往,连从另一条路走通西域的汉使张骞和见过不少世面的汉武帝,都感到吃惊。

    因为有了这些历史,这满坡的茶林在我们眼中便显得"沧桑"起来,恰在这时,同行的布朗族朋友又讲起了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叫巴岩冷的王子,因政治争斗被困山野,身染痼疾。病饿交困之中,他只好吞嚼后来命名为"德甲"(意为"绿叶")的树叶充饥(我想起自己在佤山饥渴时嚼树叶并恨不得变成马的经历,看来人在这种境况下想法做法都差不多),不意竟治好了病,这种树叶便被用来做菜吃,后来加工饮用,称为"纳"(布朗语之"茶")。这位发现茶的食用和药用价值的人,民间传说他就是孔雀公主的丈夫。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摘了几片古茶树上的新叶,把它们放进嘴里咀嚼。味有些苦涩,像咀嚼历史一样。但此时不再想起王子或诸葛亮,而是想起妻子。这位川妹子曾讲过,她外公在半个多世纪前来云南做绸布生意,中了"瘴气",死在川滇交界的路上。我遗憾地想,他要是知道这个关于茶能救命的传说,或许妻子家的历史又该重写;同样,如果没有妻子的从川入滇,我本人的历史也该重写。在古道上,特别是当我们步行考察,经过某些神秘路段的时候,每每被告诫要口嚼茶叶或含着大蒜,迅速通过,不可逗留,更不能喝那地方的泉水。这种忌讳,在诸葛亮南征时就有了,竟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事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它已不是传说。而是一种具体到我们自己和家人中的历史。

    能在这样的路上行走的人是不得了的人。所以,我更想知道,运茶的马帮,是怎样从这些大山中转出一条路来的呢?

    二、灵魂的桃花源1.精灵幻化的山崖

    沿澜沧江北上,从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州府出发,东路经思茅、普洱、墨江、双柏、楚雄到大理,西路经勐海、澜沧、西盟、双江、云县、南涧、弥渡到大理。一路数度跨越澜沧江及其它众多的支流,两旁多是绿得水汪汪的景象。山倒是平淡无奇,只能理智地从生态的眼光指点江山。离开国道,可以岔到许多有意思的地方,如东边的金平、元阳、红河和新平,西边的孟连、沧源、耿马和巍山。

    我是无数次地经过元阳了,每次都被它弄得神经兮兮。特别是如果你要赶路,千万不要选择清晨时过元阳。那时云海迷茫,朝阳挑逗似地把山间飞扬的流雾东拉开一角,西扯碎一面,水光闪闪连到天际的梯田露出她迷人的线条,再古板的人也会乱了方寸,狂呼停车。也不要选择傍晚时过元阳。那时夕阳正红,车窗外悬满现成的杰作,或套色版画,或水墨重彩。我只有一个劣等相机,而且常常"持机不稳",却在那时以为自己成了亚丹斯,滥拍一气,而我们的司机竟在弯多坡陡的山道上,顺着悬崖绝壁的边边走,还老把眼睛望着旁边。中午过 元阳也未必安全,那时连天梯田一览无遗,虽不太适宜拍照,但脑袋会发岔,去想吉尼斯纪录或梯田文化这样伤脑筋的问题。那么,看来只好夜里过了。当然,有月亮的时候例外——因为层层梯田都有投影,分不清月色如水还是水色如月,飞扬流畅的线条朦朦胧胧连向不可知处,虚实难辨的光影魔幻,很容易将司机误导到水田里去。

    西盟和沧源是著名的佤山所在地,由于历史上有猎取人头祭谷的习俗,赶马人多不敢从那儿取道。但此地产银,又引得中外强人引颈窥视。如今这一切均成过去,你到佤山需要担心的是你的胃,小红米煮的鸡肉烂饭味道极佳,但与之同在的水酒却不是人人能胜任的。豪爽的佤族汉子不把你和他自己同时灌醉,不会让你走人——要是你还能走的话。

    佤族朋友带我在荒草丛生的河谷与石崖结合部搜寻,去看他们和学者发现的原始崖画。学者说那是三干多年前的人画的,佤族朋友说那是上一世人画的。传说上一世人由于体形巨大,把世界差不多吃穷了,天神便发洪水毁灭他们。在灭绝前,他们用血在崖壁上记下了自 己的故事。也有人说,那些会随着日光和岁月变幻的神秘影像(即所谓 "一日三变,早红午淡晚变紫""三年一变,五年一换"),是某种精灵或灵魂的幻化之处,会显灵,放出奇光巽彩,是"帕披"(鬼崖),所以,不在节日祭祀或特殊情况下,他门是不来的。连文化站专管崖画的佤族干部也说,尽管任务规定他一年要跑几次巡查,但有的崖画点。他从不敢一个人去,非得约个人陪伴。在这些崖画点,我看到许多香烛的斑斑蜡迹,听到不少不属现实的传说。

    如果从沧源继续往西,很快就会遇到萨尔温江的上游怒江。越往北,山岭越陡,到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主脉时,江水和道路都被紧紧夹在海拔高差达三四千米的狭窄 "V"形峡谷中了。从谷底到山巅,跨越了南亚热带到高山苔原带的七个气候带和七个植物带,动植物种类 很多,其中,仅裸子植物一项。就占世界裸子植物科的三分之一。还有一些堪称"活化石"的远古生物, 属于冰川时代的幸存者。怒江峡谷因此被誉为世界物种的"基因库"。由于河谷深度与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近似,怒江峡谷又被称为东方大峡谷。

    每次我到怒江,便有懂气功的朋友提示,那地方阴气太重,要特别当心。如果这话仅指怒江的日照,那就容易理解一些,因为怒江两岸的山太高,阳光宣射进峡谷的时间的确很短。但人们所指的其实是怒江峡谷里的信仰和宗教。

    在怒江大峡谷中段,人迹罕至的一座黑色石崖下,戴着山茅草帽子的怒族老人、祭司波郁用我们不懂的语言,召唤和安抚那些我们看不见的精灵。横过几条山谷是并流的澜沧江和金沙江,那儿的祭司已经戴起了高高的法冠,法冠上绘着遍于世界五方的大神。

    波郁老人召唤的精灵藏在石崖上、深箐中和峡谷的一切地方,他指给我看某个石缝里的精灵,甚至说生活富裕的那些精灵还拥有手扶拖拉机,我微笑着听他讲,不言可否,因为我凡俗的眼睛看不出任何异象。他又表演了八九种祭祀不同鬼灵的仪式,表演结束时他神色大变,说是鸡蛋卦显示他的魂因为这次祭祀迷失了。他指给我看一个剥开的熟鸡蛋,蛋白上隐约有条纹路,据说这便是灵魂走岔了路的兆象。 后来经过叫魂,老人始觉安心。

    做完考察的那天,我们碰到一位来自一天山路外寨子的巫师,他断定我们由于整天在山沟沟里钻,看些半真不假的祭鬼仪式,鬼召来了逐不去处,便跟上了我们。这话弄得我们的怒族朋友很紧张,硬逼他为我们做了一次驱鬼仪式,才放心让我们走人。

    自那以后,每次走过怒江峡谷造型有些奇特的山崖,我都会下意识地想窥视那里的精灵,推想巫师看到的它们会长什么样子,我甚至在夜里独自走过那些崖的时候关了手电筒,希望见一见那些传说了几千年却与我无缘的山精崖灵。

    我当然再次失望。

    只有一次遭遇使我感到意外。那是一个初春的清晨,怒江蓝得发黑,我把手伸进去,立刻痛得缩回来,一股刺骨的寒气像过电一样已经从头凉到脚底板。我不由得连退几步细细端详这条来自青藏高原的大江。它依然平静得像一个湖泊,连个涟畸都没有。但恰在这时有一段圆木无声地从我前面滑过,从它被搓得发绒的表皮看,曾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它撕揉成这样。它很快就在江面上消失了。我突然感到一股寒气再次穿透自己,急急忙忙沿着乱石滩往回走。这时我又看清了石头,青黑色,被巨流打磨成摩尔的巨大雕塑。

    就在我从这个雕塑爬到另一个雕塑时,一阵雾气从一片山坝中升起。在铁青冰冷的石雕群中,这片雾气缭绕的山坳显得迷人,这是另一类型的石雕,通体乳黄色,隐隐约约还有一些赤裸的人体在蠕动。我把相机的变焦镜头当作望远镜,不由大吃一惊——是赤裸的女人体!尽管我马上记起这是当地一年一度的"澡塘歌会",但还是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这情境使我想起一些古典的童话和神话。这类幻想故事的套路,几乎都是王子有意或无意间偷看到休浴的仙女。

    我当然不是王子,山坳中的浴女也并非仙姑。如果走近,那种古典的想像马上就会消解了。

    2.漫游在人神驿站

    一般而言,沿怒江北上进藏的路较为难走。怒江峡谷也很贫困,没有较好的骡站和发育成熟的集散地, 所以,马帮一般取道澜沧江北上,而且,在澜沧江西溯向云岭和怒山夹峙的峡谷时,马帮道依然直接北上,因为这一带山势相对平缓,驿站和集镇也多,便于经营也较为安全。

    进入无量山区之后,海拔渐渐升高,马帮路线多在2000米上下波动,历史上运茶的马帮,为了避免太多的过河,当然不大会走现在公路所走的这一边。通常是,茶叶在普洱汇集后,即取道过河较少的景东、南涧、巍山一线直达大理。避开汹涌的澜沧江,其他河流(如元江、泊江)在此均为发源地,平缓少水的河滩成为天然的通道,这一路的马帮驿站也便发育为颇具规模的市镇。它们的衰落,是在50年代从普洱到大理的主干公路修好之后。 新干线辟的是另一条通道。

    大约只有南诏发祥地巍山还坚持了较长时间的兴盛。我到巍山古城时,除多了电线,这座兴于唐代建于明代的古城仍保留着四方通达的过马街道,南来北往的马帮穿城而过。直到最近几年,城内人口、车辆渐密,才令马帮改从城外绕行。

    大理是几条古道都要经过的重要中转站,也是几大文化板块的结合部,它的北面是神奇的藏文化,西南面邻近东南亚文化,东面则紧挨着层次多样的汉文化,所以,大理在唐宋时一度成为云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沼大理国的名声。因了一些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和众多文物而令中外瞩目。为了不沦为自守一隅的山大王,南沼从成都掳来几万工匠,引进各种先进技术,甚至引进将相级人才,加强了与周边诸种文化的交流。这里马帮流量大,以至骡马生意成为一宗大买卖,政府设有专门的机构。直到现在,云南不少地方还有各种骡马会,骡马生意好,装备骡马的各种交易也很红火。大理人就颇自得于他们盛大的骡马会,号称"除了鸡銮头,什么都有得卖!"

    也许是南诏时"引进"的各种工匠太多,大理地区的民间传统手工艺一直远近闻名。在大理古城,白族扎染、刺绣和大理石工艺品摆满街头。

    白族的扎染需求量较大,不少地方已改用现代染绘技术进行批量生产,但周城还保留着几家坚持传统手工艺的作坊。全用天然染料,甚至有用名贵的藏红花做染料的。虽然产品售价高,识货的人却是宁愿要原汁原味的东西。除了白族扎染,大理还有许多种不错的民间工艺,已与市场建立了互益关系,得到不同程度的传习和发展,如剑川木雕、石雕,白族建筑、纸、草编、木石家具等,都成为当地的特色产业。

    路上,我们遇到一伙租了辆卡车驶往西藏的鹤庆白族工匠,他们拉了满满一车藏式铜锅、酥油茶桶茶壶和一些金属工艺品,全是手工打制的,随车的有七八人,一位身着白族服装的少妇,抱着刚满十个月的孩子,搭车去昌都见丈夫。她说,她丈夫进藏做民族工艺品的手艺 ,她带孩子去见爸爸。另几位挤在货箱上,被冷风吹得嘴唇发青,他们都是长年在滇藏线上跑的白族手工艺人。他们告诉我。在鹤庆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手艺人,他们村,几乎家家都有敲敲打打的作坊。早先多跑喜佩银饰的苗、瑶、佤、景颇、哈尼等少数民族地区现在常跑藏区,生意越做越红火。问起手工艺传习,皆说是好多辈以前就有了,或父子相传,或亲邻互习,除学白族传统的式样,还要按照各族的喜好和习惯,做出不同风格的饰品或生活、宗教用具,然后赶着马帮。将它们驮出去卖掉。

    "马帮现在换成汽车了!"我插话道。

    "但风险还是一样的。"卡车司机指指我们印着"中国探险"字样的"野马号",调侃一句:"你们是探险,我们是冒险,这碗饭不好吃。

    他告诉我们,滇藏线道路极险,横断山大起大落,喜马拉雅更是变幻莫测。不久前,这条线有一段路雪崩,埋掉五十多人,其中就有他们鹤庆人。

    为这些挤在货仓里,顶着风赶路的白族工匠所感动,我们按着他们提供的地址,寻到鹤庆县城郊乡罗伟村公所三义北村,这个村子外表看去与一般农村差不多,户户耕田。但每家庭院侧屋里,还多一个小作坊。人们以家为单位,加工各种金属用具和饰品,由专人收购运输到藏区出售,产销分工和专业分工都很明确。专门生产藏式腰刀的工匠告诉我们,他制作的刀,刀叶子要用陇川户撒阿昌族打的"阿昌刀",牛角刀把请内地汉族加工,镂花铜鞘由鹤庆白族雕饰,然后卖给藏族使用。一把好刀,就是各民族合力的结晶。

    在一个平常的夏日,阵雨后的大理剑川石宝山,红砂岩因水渍而显得凝重庄严。那些岩石的表面肌理很奇特,火山凝结、泥沼干涸般呈现出一种焦糊的苍老的龟裂纹,如同经过了几万个世纪的炼狱。石宝山石窟中的那些美丽石像就从这样的顽石中脱胎而出。

    石宝山石窟开凿于公元851年,即云南的南诏国时期,并一直干了三百多年,直沿袭到大理国时期。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代,它戏剧化的神秘不仅仅来自"苍山派"奇侠或"天龙八部"的怪诞——如金庸武侠小说所想入非非的那样。它的魅力来自真实的历史,那些让大唐和吐蕃都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历史。 唐朝派大将李宓率十万大军征伐南诏,结果全军覆没。正是这位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南诏王,却又有将唐朝俘虏拜为清平官(相当于宰相)的举动。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当我站在石宝山石窟中南诏王出巡、议政的造像前,虽然往昔那段生动的历史只凝固在一瞬里,但我知道,有许多故事,已经活在民间了。而大唐的败军之将李宓,竟也成了当地本主庙里供奉的神灵!南诏大理人的兼容之心,于此可见一斑。

    还有更奇的。

    作为佛教石窟,石宝现存16 窟139躯造像中,主角当然是佛、菩萨、观音、天王、明王、力士、僧侣、居士等,但却有一窟,在上层正中莲座上,赫然供奉着一巨大的石雕女性生殖器,当地白族称"阿央白"(意为开裂处或娃娃出来的地方),它的旁边是佛、菩萨、天王以及"广开化生路,大开方便门"的题联。众神拱护这一女阴,女阴则被信众们用手和香油摩擦得光滑油亮——这都是新婚、不育或希望顺产的妇女们所为,而且很有些年代了。趋近细究,莲座上的女阴原型可能是一尊毁坏的佛像,所留残基形似女阴,便被有意无意地加工并供奉为神迹了。这种情形,在巫佛合一、诸神并存的云南,既典型,也普遍,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在滇西北的一些寺庙里,我看到人们烧香磕头敬拜的,有大树、石头、各式佛像,甚至还有毛泽东像和涂金粉的半裸维纳斯石膏像。我堆想,一千多年前佛教或其他宗教传人此地时,大约也是如此的"兼收并容"吧。 这一切的意义,不在于"真神" 的考证或确认,而在于它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在滇藏文化带与其他文化带的交接部位,文化的多元性、扩散性、交融性以及宽和兼容的文化心态、文化气度,确是令人十分惊讶的。

    那个夏日,当我和石宝山石窟中那些安详的雕像默默对视时,大约彼此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思。我想了解的问题很多,比如:在今天这个交通和通讯发达的时代,人与人尚不大容易相互理解,地处偏僻大山中的南诏人。是怎样同各色人等和各路神佛交往的?当世人为谁是真神谁是正宗争得天昏地暗时,这里的人为何却把陌生人甚至敌人奉为 "本主"?还有那些拜外族俘虏为相,请天竺僧人为师,迎波斯国人为客, 抢内地工匠来搞开发。而自己却神往于漫游于精神世界的南诏王们(南诏22代王,有8代弃位为僧),想的是什么?

    3.走近"香格里拉"

    丽江大研镇也是这条文化传输带上的明珠,大研镇活脱脱就是一个大文物,不同之处,正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在审查大研镇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项目时说的: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文化遗产,部是皇宫寺院,大都已经死去,成为历史的遗迹。大研古镇却是一个活的文化遗产,还有许多老百姓生活在其中。1997年12月,这个古镇因其具有活的历史博物馆的价值,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大研古镇其实也是一个驿站向四方放射和膨胀的结果。古镇的核心部位叫四方街,那是一个马帮便于装卸交流的集散地。从四方街有四条主要通道连向四个方面,川流不息的马帮,把四方街上的毛石路踏凹了,磨得溜光。

    丽江聚集了四方的物质财富, 也聚集了四方的精神瑰华。著名的纳西族东巴文化,是一种至今还在用象形文字图解宇宙的神秘哲学,它与西藏古老的苯教,有许多难于琢磨的联系;在滇西北和川西、藏北等地,我总依稀听到一种苍老的声音,若隐若现,像那从天地微茫处闪亮的雷电,这便是在两千年前与佛相斗法失败的原始诸神最后的法号。这些原始诸神被迫从众山之巅——神山冈仁波钦走下来,流落在几大文化的边缘地带。只在它们的代言人祭司去世时,才在送灵回归的"神路图"上指引亡灵返本归宗。

    每天晚上在四方街,常有一场令中外游人陶然的古乐演奏,许多白发老人,在烛光下演奏类似"太极""八卦""水龙吟"这样玄妙标题的古乐。曲子、仪仗充满儒道气息,乐器大多来自西域;而演员则为地道的纳西族百姓。在四方街,我走访过一些演员,有的是皮匠,有的是农民,有的过去是浪迹四方的赶马人。白天他们干各自的营生,晚上穿起长衫马褂。建成了艺术家。

    在丽江最让我感动的,还不是世俗的桃花源。从古镇可以望见玉龙雪山,纳西人认为那儿是灵魂的桃花源,他们把它叫做"陈尼久卡补",意为"十二欢乐坡"。后来在民间流传的叙事长歌《游悲》里,称它为"抚鲁尤翠郭",意为"雪山上殉情者之地",有人译为“玉龙第三国”古歌里唱道:

    抚鲁尤翠郭那个地方, 马鹿当耕牛,老虎当坐骑, 播一次种子可以吃七年。 那地方没有苍蝇和蚊子, 没有苦和痛,没有泪和愁。 饿了吃肉,渴了喝奶…… 我要约上心爱的人去那里……

    由于这种信念,在纳西族中,如果在现实中得不到希望的幸福,便会毫不犹豫地走向那个灵魂的桃花源。这通常是以殉情的方式去完成理想的升华。为了《游悲》里唱的那个光影迷蒙的乐土,古今多少痴心男女含笑赴死。丽江由此又被称为"殉情之都"。

    "我不晓得你们这些追时髦的年轻人懂不懂",一位纳西老人说道,"你们看重的是肉体的结合,我们看重的是灵魂的结合"。

    这话或许我能懂一点,因为我大学同班的一位纳西族同学,也是这样殉情而死的,他是一位对诗和爱情部很敏感很理想化的人。他死于1983年,大学毕业后不久。

    其实我这位同学是太倔了。在玉龙雪山北面不远,有一个名叫沪沽湖的地方,人称"女儿国",那是一个至今仍保留着母系大家庭的独特社会,很多人过着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生活,根本犯不着寻死觅活, 就能很自由地结交情恋伴侣。那地方风光也美得诱人。我常想,纳西族歌咏的"玉龙第三国",说不定就在这里。

    不只我有这种感觉,到过滇西北的人,都会找到一些与自己心中的乐园十分相似的地方。美国著名学者约瑟夫·洛克从本世纪20年代初到40年代末都在丽江、迪庆一带考察,写下了《中国西南部的古纳西王国》一书。1980年我第一次到沪沽湖考察时,听摩梭老人常常说到"洛克博土"一词,当我明白讲的是谁的时候,不禁感到十分惊讶。洛克在沪沽湖一个环境优美的小岛上住了一些时候,他在自己的书中, 赞美泸沽湖景色和淳朴的民风,称这里为"适宜神仙居住的地方"。

    1932年,人称东方奇女的国府书吏刘曼卿来到中甸,惊叹"误入桃源仙境,此何地欤!"1933年,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其长篇小说里,描绘了一个隐藏在雪山中的净土乐园"香格里拉"。该书立刻成为当时世界最流行的畅销书,许多人纷纷产生寻找"香格里拉"原型的念头。

    40年代前后在滇西北高原生活了十年的俄国学者顾彼得,在其1955年出版的《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写道:"我一直梦想找到并且生活在那个重叠大山使它与外部世界隔绝的美丽的地方,也就是詹姆斯· 希尔顿在他的小说《失去的地平线》中所想象的地方。……在丽江时我也找到自己的'圣山'。"

    90年代末,我的一些朋友经过考察,提出迪庆藏族自治州可能是"香格里拉"原型的说法。他们指出,源于藏语词汇的"香格里拉"是康区南路土语群中甸方言所独有,主要来自中甸方言的古藏语读音。意为"心中的日月",是根据藏传佛教经典中那人神共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境地"香巴拉"一词衍化而来。中甸地区古称"建塘",意为"无比殊胜"之地;中甸县城古城名"尼日宗""独给宗",意为"日月城"。在当地藏民心目中,"香格里拉"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境界。那里雪山环绕,森林茂密,人兽相亲;草原被江河分为八瓣莲花的形状;没有战争,没有罪恶,多种宗教并存,人们心境悠游闲放,淳和宽厚。在迪庆,人们很容易找到这些感觉和这些地方。如神秘的"香格里拉" 峡谷群(香格里拉、里拉峡谷、巴拉峡谷、色仓峡谷等)、高海拔地区奇特的热带植物、低纬度季风海洋现代冰川、三江并流的雄伟地貌、无人攀越的神山梅里雪山、峡谷里的金矿、江流中的金沙、世界最险的古道、九种民族和谐共处的乐土、七种以上宗教相融并存的净地……

    当然,人们有关"香格里拉"的说法背景是不一样的,有的是因为倦了都市噪杂而神往这里的清静和美丽,有的是为这儿的旅游知名度进行的炒作。尽管如此,迪庆这地方确是值得一去的,特别是对于迷恋藏区或雄伟景色灵注人文的人来说更值得一去。这儿可以说是藏区 最美丽的地方之一,而海拔又不算太高(3000米上下),一般人能够经受,欲去西藏的人也可由此"过渡"。

    1977年我"一去"迪庆,便一发不可收拾,有机会就往那儿跑,一去三四月不过瘾,还数次步行穿越一些人迹罕至的高山峡谷,其间感受实难尽述。加上每次去目的不一样,或为画画,或为探险,或为专题考察,或什么都不为,就去看看老朋友,喝喝酥油茶,所以,每次的角度不同,感受也很不同。举例说,第一次是为画画,才到小中甸,就被震住。在迪庆的几个月里,发疯地画雪山草地森林湖泊,画变幻无极的阳光。直到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差点把过于贪婪的眼睛弄瞎,还舍不得停住,半睁半闭着病眼偷看悬浮在冰峰或草甸上的流云,把心得写满日记(从那时起我开始了写作,以弥补绘画的不足——因为我当时还不懂得如何用画笔描绘诸如 "灵魂"或"灵性"这样的东西,以及那些无象无形但同样使我感动不已的事物)。后来我参与了一些有关当地民俗、宗教、生态等方面的考察,对于圆融在这片高原中的文化精神,有了更多的实感。这甚至不是用任何言语图案可以表述的。

    三、打响唿哨,在"生命禁区"1、 挂在悬崖上的马帮路

    从滇入藏,那些大山,空得让人吃惊,险得让人吃惊。我步行走过,走几天不见人影。但许多山的山脊山腰上,每每有一道道足迹明显的山路,硬硬地露出土来。这多半是人或马踏出来的。它们缠山绕水,总会汇到史书或传说中记述的那些道上来。

    清人杜昌丁在其《藏行纪程》一书中。这样描述从滇入藏的路:"巉岩怪石,嶙嶒崒屴,无一步可以循阶历级者,用爬山虎攀藤附葛而上,马四蹄不能并立,毙者不计其数,臭气触鼻,不可向迩,无草无人烟,水声彻夜如雷,树木参天者,告太古物也。"现在虽然修通了公路,但路之险阻仍让人不时想起前人的记述。

    从地球仪上看,东西走向的群山之王喜马拉雅山脉如巨鵾雄踞青藏高原,到这里却突地被一片南北走向的山脉和大峡谷群迎头隔断,整块大地因此而被扭扯出万般气象。人们把这片敢向群山之王拦马挑战的山脉称为横断山脉。来自遥遥雪域、昆仑等地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到此忽然收拢,一齐挤进横断山脉刀削般的峡谷中,三江并流,彼此相隔的直线距离不过百把公里,湍急的江水在峻峭的高峰间拉出几道深深的峡谷。其山之险,难以想象;其路之难,更难想象。看着地球仪,我常惊叹:人怎么会从千峰万转中寻出这一条通得那样远的路!人怎么就靠两条腿走得通那样险的路!

    这路虽然难行如登天,但仅仅为了我们今天并不在意的茶叶,来自雪域的藏族汉子们和来自苍山洱海乃至西双版纳的各族赶马大哥们已经赶着马在这条道上走了至少两千年。古道石板上深约二寸的马蹄印,刻下了茶叶入藏的古老传奇。古道上的老人们,往往把茶叶与文成公主、与诸葛亮,甚至与他们的创世神话联系起来。 如果按不同马帮描述的路线绘成图,你会发现它们实际更像一张网,罩住了那些让人渺小得以为是荒无人迹的山岭。不过,细理下来,在中国西南这个地球上最高的高原上,依山水走势,还是有几条主要的通道,将著名的产茶地或茶马集散地与嗜茶而盛产珍宝玉的西藏 以及印度、尼泊尔等南亚、西亚地区连了起来。

    据《滇小记·藏程》载,到请代,从云南入藏的道路即有三条:一、由内江、鹤丽等六十九站至乌斯藏;二、由剑川、维西、塔城六十七站到乌斯藏;三、由中甸等经七十八站到乌斯藏。到近代。西南高原与南亚、西亚等地被开拓的通道更多,如四川成都府经打箭炉等一百余驿站近二千五百公里至拉萨,再由拉萨向西南行近千里至札什伦布。在云南,为适应滇土与内地、外域日愈扩大的经济、文化交流,便在此道和其他古道的基础上开辟了新的通途。

    例如,《桂海虞衡志》记载:"乾道癸巳冬,忽有大理人李观音得……凡二十三人,至横山仪市马。 出一文书,字画略有法,大略所需文选、五经、春秋、本草、五藏论、大般若经及初学记……集圣历百家书之类,及须浮量铜器并砣,琉璃碗壶,及紫檀、沉香木、甘草、石决明、井泉石、密陀僧、香蛤、海蛤等等药。"这说明,茶马古道上的各族人民,不仅对物质产品的"互市"很积极,对精神产品的"互补" 也很有兴趣,"市马"的同时,求购有关宗教、文学、历史、医学、科技等方面的典籍。这种交流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由于行进在茶马古 道上的马帮这种极特殊的载体,使得茶马古道逐渐成了联系沿途各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纽带。

    当然,很少有人能从头到尾走完古道。所谓"茶马古道"。其实是由不同时期不同民族的人接力般一段段连起来的。一般而言,内地或产茶地的商人到大理便停止了,因为再往北走难以适应高海拔环境;接下来由白族或纳西族马帮转运;进入藏区之后,改由藏族商队转运。 藏族商队多由康巴人经营,康巴汉子体格健壮,吃苦耐劳且善于经商。 康巴地区紧接滇川,与内地联系较多,所以,理所当然成为古道上的冲刺者。

    盐井至芒康的路上,烈日下走着一队队晒得黝黑的藏族赶马人。 与一伙搭了帐篷打茶喝的赶马人聊, 得知他们是驮盐换青稞。青稞产地大多不通公路,还得用马驮,一袋盐换一袋青稞。驮盐或粮食的马,个头不大,但很善于走山路,耐劳性好,是藏马或宋明时名声很响的云南马,如丽江马、大理马等,皆是名马。但这些马不耐太高的海拔,多在滇藏接合部转运。马帮的规模。大到上百匹,小不过一二十匹。过去,马帮分官帮和民帮两种。官帮又叫 "旗帮"或"镖帮",主要押运官商的重要物资,一帮多有上百匹骡马,还有专职镖师武装押运。这类马帮拥有许多好马快枪,驮子上树镖旗, 浩浩荡荡,甚是威风。民帮又分固定帮和临时拼帮两种,有的地方叫常年帮和斗凑帮、驮帮、拼伙等,一般三五匹马为一首(把),三五首(把) 为一群。马帮无论大小,都有领头的,叫"马锅头"或"大锅头",下设"二锅头""三锅头""管事"及帮员等。

    我曾随几个马帮走过,山里的路,真要靠一步步走出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顶。山路没有屋檐,只有用自己的脑袋硬顶着风雨酷暑,用自己的脚踏遍万水千山。有次实在走不动,马大哥让我骑上一匹马,平路尚可,爬坡时看马喘成这样,忍不住还是跳下来;下坡 更悬,从马背上看崖,它的险峻变得尤为夸张,这时便担心马腿太细,一失蹄,不知要滚到哪里才止得住,想想最保险的还是自己的腿,自己的路自己走才踏实。晚上宿营,晴天就地而卧,蚊虫生猛,隔着棕毯也能叮人,一巴掌打几个,像有骨头一样硌手。这大约便是"云南十八怪"中的"三个蚊子炒一蛊"的典故吧。雨天,使硬驮的,把马驮子翻过来,几个连在一起,便是床。 驮子上搭块塑料布遮雨,天上电闪雷鸣,驮子下水流成溪。如果是软驮,则靠山斜扯一块厚布,便是挡风隔雨的"帐篷"。

    也许,滇、川、藏交界处的马帮道,是我徒步走过的最艰险的道路之一了。那路有许多段是凿在悬崖上的。头上的天很近,蓝得让人发怵。脚下的崖子望不到底。只听得见水流声在峡谷中狂奔如雷,阴阴的风把裤管鼓起来,让你总觉得头重脚轻,巴不得脚丫上长出眼情、 耳朵和能抓牢一点什么的手来,好对付那段变化莫测的路和路下难以预料的危险。当地的藏民说,走这条路,跳蚤也可以把人蹬下崖子去。这种路,恰够一对驮子过。所以,马大哥们走上这种路时,每每要打几声唿哨,哟喝几声或扯直嗓子吼山歌,提醒对面来者提早寻避让处,以免"狭路相逢"。发生意外。好在那次一路走几天不见人迹,我与藏族马大哥们除了遇见些静得奇怪的云,连个山羚也设碰到。

    我在滇、川、藏交界处所走的马帮道,是三江并流最近的地段。在我们脚底万丈下如地狱之声轰鸣的,是传奇的金沙江,在它不远处,澜沧江和怒江与它隔山相应。马帮道大多弯弯绕绕挂在半壁,忽而下到谷底,忽而上至高海拔无人区。马大哥们常年如此地走,可见其行之壮。

    这次滇藏行虽属车行考察,却也常与马帮、驴帮、牛帮、羊帮结伴。横断山一带以马帮较为多见,虽然有了公路、汽车,但干线之外的物资转运,还靠人背马驮,加上公路常常塌方堵车,马帮作为山区特殊的民间运输工具,仍不能被取代。在山里,只要听见尖利的唿哨或铜铃木铎响,多半就有成群的马帮,钻出云雾,与你擦肩而过。

    2.穿越"死亡之线"

    进入西藏高海拔地带后,耐寒的牦牛渐渐取代了马帮。

    人称"高原之舟"的牦牛和混种犏牛。除为人们提供珍贵的牛毛和奶油外,还极善在高海拔地区行走驮运。它们是茶马古道接力赛中接第二棒的。

    牦牛商帮在青藏高原的作用,从古至今都十分重要。西藏由于人口密度较疏,高业性城镇的规模一般都不大。分布在交通不便的广大地域的牧民,不可能有多少逛城的机会。于是,牦牛背上流动性的"商城",便成了牧区最流行的形式。

    在西藏,我们已经习惯了走几天不见人,或是走到一个只有村庄大的县城。

    可是突然有一天,地平线尘雾飞扬处,升起一座新城。云影下的帐篷白得透明,阳光里的人群和牛群黑得耀眼。我们一下来了精神,三辆越野车开得像野马。

    狂奔半晌,才到面前。这是由好几个牦牛商帮组成的一个集散地,规模不亚于阿里的一个县城。我们到时,"商城"已经打烊,头缠红缨的康巴汉子正在拆卸帐篷,给牦牛上驮。等我气喘吁吁提出摄像机,一队队牦牛商帮已在康巴汉子们夹着藏话的唿哨声中,如黑云般四散开去。牦牛背驮用牛皮或羊皮做的行囊,长毛被风吹得飘扬起来,黑色的藏獒在它们中间穿行,康巴汉子大步流星走在后面,皮靴踏得砂石刷刷响。才是片刻功夫,数百头牦牛便像黑色的云阵涌向阳光斜射的地平线处,它们扬起的风尘把光柱染成晃动的金色。回望原来的''''商城",却已了无踪影。

    类似的流动性季节性帐篷商城,在阿里的措勒、改则、革吉、噶尔等县都可见到,甚至在中国与印度、尼泊尔交界处的县城,"国际商城"也以帐篷城的形式做得十分红火。

    在羌塘草原西端的牧区改则,长长的玛尼堆上供奉着成千的牛羊头角,白骨上刻着经文或涂着土红色。玛尼堆旁边是连成片的帐篷。帐篷边一群藏族男人在玩掷骰子。他们把骰子放在掌心,搓得刷刷响,大吼一声掷出。他们就是来牧区做生意的康巴商人。每年这一季,牧区剪了羊毛,这些康巴人就带着帐篷来了,带来牧民过冬用的滇茶(或川茶)、藏药、马掌、衣物和日用品,带走牧民交售的羊毛,转运给内地或边境上的尼泊尔商人。我感觉,几千年来,这条连接南亚、滇藏以及川藏等的文化经济传输带,就是这样用马帮、驴帮、牛帮、羊帮以及其他任何方式一站站地接力下去的。

    传输带的一个终端是中尼边境的普兰县。在圣湖玛旁雍错,我们遇到背着行囊匆匆赶路的羊帮。羊的哲人般的眼神和背上歪斜和行囊很不协调,使人联想起落的先知。它们不像牦牛帮那样威风凛凛走向荒原,羊帮多走跨国的羊肠小道,只是它们的背囊里,不再装满经典,而是适时地换成4块各重2公斤的红糖,运到普兰唐嘎边贸帐篷城,换取藏民的羊毛,完成一次与国际的接轨。当然,羊背上的历史使命也是季节性的。每年大雪封山时期,喜马拉雅山脉两边的羊们便脱下了商帮的行囊。

    尽管古道上还走着古老的马帮、牛帮和羊帮,但滇藏线自20世 纪中叶以来,由于公路的逐渐修通,"车帮"开始在这条流动的文化带称雄。

    之所以戏称"车帮",是因为走这条线的卡车司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使命,似乎与马锅头们并无太大的差别。阿里一路,不时可见在荒原上停宿的卡车司机,他们把货厢篷布拉下一边,斜钉在地上,便成了帐篷。货厢上扔下一袋干牛粪,掏出几块,用羊皮风箱不紧不慢地烧开一壶水,有滋有味地打一筒酥油茶,就着糌粑喝完,钻进藏式羊皮长袍,便打发了一夜。遇有道班或驿站可住,司机们就提出一加仑桶低度的青稞酒,请所有的人喝。在去阿里分道口处的21道班,一伙粗声唱着藏歌的卡车司机把我们中最能喝酒的人灌得晕乎乎的。十八岁的德吉姑娘是食宿站的老板。她端坐在一伙高大的康巴汉子中间,把面前的酒一口喝干,再用歌声盖住所有的男声。她舅舅晚一步到达,带着一帮康巴大汉。住不下,想利用亲戚关系把我们挤走,谁知被德吉劈头一顿骂:"是舅舅也要讲道理,分个先来后到嘛!"她舅舅打声唿哨,召拢同伴,灰头土脸地走回漆黑的荒原。远处有狼嚎,寒风尖啸。康巴汉子腰上的佩刀和德吉姑娘女侠般的举止,使我想起一些荒原之夜的传奇故事。

    夜路很难走,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在路上。

    从21道班西行,基本没有道班了,也就是基本上没有道路了。西藏地图上的公路线,仅仅是一种意向性的标志而已,真实的公路并不存在。要说路,荒原上到处都是路,45度的陡坡上有深深的车辙,戈壁草甸更是可以并驰上百辆车,闭着眼睛也能跑4档。不过,来阵雨,有的地方就成了沼泽。有时一觉醒来,车已陷到底盘,这时,单行的司机只有耐山等二五日,让太阳把路晒干。雨大些,山洪暴发,天太晴,雪水融化,都会使路变到河里。在前面开路的同伴有心,每过一条水,他就记一个数。据他统计,从普兰到狮泉河,四百来公里,过水路面就有一百四十四处,其中,宽二十米以上,深一米左右的河流约三十四条。一路上被陷、被水冲翻的车触目可见,我们的车也数次陷到河里泥淖里,亏得是三车同行,互相救援,才得脱身。

    阿里的路,说不上是路,你休想找得到明确的道路标记。看前人的车辙,是最便当的办法,但也常常被误导。在阿里,山高到头了,反而比较平展,草甸或荒漠很多,车辙在上面拉出无数优美的线条,一到这种地方,我们几辆车更不约而同赛起车来,在荒原上开得如同西部牛仔。然而,正当我们刚开出点 "方程式"的感觉来,好端端的路面会突然陷下去一截。刹停是不可能的,只有高呼一声英勇就义的流行口号,双手抓紧可抓的东西,闭目等待轰然一阵尘灰或谁的一声惨叫。 如果落下去没有太大的震动,那多半是陷到了泥沼里。

    阿里的藏族司机还有一手绝招,那从车辙上就能看出:下山的路,他懒得走"之"字形,便取直线往下溜。从已溜得很深的车辙看,这似乎是司机好汉们惯常的技巧了。见多了这样的车辙,忍不住也想试试。"野猪号"只一动念,便已拐上了坡中的直线。座位强烈的倾斜程度,使我们感到不适。未及调整,只听司机喊:"不好!刹不住了:"全车愣住,看定右侧的深渊。好在司机经验丰富,飞快挂上低速档,将车靠朝山崖。一阵怪响之后,车横停在半坡,斜成45度,一碰就要翻车的样子。

    上坡也有险。高山缺氧,汽车动力欠佳,爬着爬着便熄了火。要命的是刹车也在那时失灵,车便慢慢后溜。这时,除了司机,全体跳车,趁它还没形成惯性冲力,死死地抵住。那时我全身的感觉只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螳臂挡车。

    我们的车最终还是翻了。那天阳光明媚,道路明显,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行驶在看得出是正经路面的路上了。前面有辆油罐车。慢条斯理地走着,那种四平八稳的样子在西藏显得很窝囊。司机豪气顿生,一踩油门,想从它旁边来个漂亮的超越——他这一路开得够窝火了。就在"野猪号"哼哼着刚从油罐车屁股后拱出来时,前方路左侧却赫然冒出一堆乱石。急忙减速,早被阿里的泥沙磨平了刹车件的车,哪里是你想停就停得了的。于是,我们眼睁睁看着车的左侧骑上那堆乱石,慢慢侧翻。

    车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几乎同时发问——"格有事?"听见有人笑起来。然后是司机在车门外叫:"赶紧出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藏区的公路,确是地球上最高的路、也是世界上最险的路之一。在考察活动中,我们先后走过横断山顺口藏东南的高山峡谷间的滇藏线、川藏南线,走过后藏及阿里高原,走过中尼公路、中印公路、藏北羌塘草原和藏东和川藏北线,差不多跑遍了藏区的主要公路。地图上所标的"干线公路",如不亲临其境,是无法想象出这样的路有多艰险。

    有一夜,司机开车开得恍惚起来,让我轮换,而我也刚从迷糊状态中醒来。半清醒中发动起步,车灯照去,路平得可人,谁知才走不远,突然一条黑影横在路中,未及刹停,已有一个轮子落到黑影中,全车哗然倾斜。下车看时,方知是一阵雨把路拉出了数道深沟,上面看去不宽,底下却已被水淘空。同样的失误要是换个地方,就不堪设想了。

    比如那一夜过怒江峡谷,路面窄得只容得下一辆车,路还不平,落石使路面向江心倾斜。靠江的路基被巨浪淘空一半,剩下玄乎乎的路壳残缺不堪地悬向江中。怒江变成一条狭长的深渊,只听得见藏在暗处的雷鸣,磁石般把人和石头往下牵引,把车摇得像要失去重心。你 可以感觉到路基下有一股强大的不可测的力量,在下面轰然流动,寒气呼啸着窜上来,使人本能地贴向崖壁。而崖壁也不可靠,形象狰狞的石壁向外倾斜,伸出锐利的尖角,把你又逼向崖边。让人不由联想起怒江地区民间流传的"鬼匡子"传说和祭鬼仪式。我们当时虽是"瞎 子不怕老虎",后来不断看到掉下悬崖或江中的汽车残骸,不免暗自庆幸。我们曾经沿着澜沧江走过一段, 山峰没有怒江峡谷险峻,路况也好得多,公路仅在山腰,但看江水已像坐在飞机上。记得刚出德钦,就有卡车翻下万丈深谷,一群人攀崖寻迹,下谷抢险,但见血红的水在岩石上撞出沉沉的飞沫,哪里还有卡车的踪影!我们通过后第二天,这条线上百公里路段全线塌方。四十多天后回来,路上添了几十处被泥石流架高的险路,崖边添了数杆招魂的风幡。

    当我们进入喜玛拉雅和岗底斯山腹地 ,一切更是变换摸测了,世界好像还处在神话中的混沌初开阶段。众山之颤不停隆升,众水之源任意漫流,昨天还是路,今天变成了河,正如那古老格言所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道路每天也是新的。哪怕你能找到原路,回头时已是面目全非。一路上,最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大地的震动(事实上,当时日客则、阿里一带确有地震)。藏民说,那是神山之王在调整山河。

    在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脉和念青唐古脉三大脉的结合部,雅鲁藏布江被挤压得来了个180度的急转,从东北流向改成西南流向,集水面积大于一万平方公里的几大支流帕隆藏布、尼洋曲、易贡藏布等河流,也凑热闹般地在石崖中奔突切割,将轰裹着大量沙石的沉重波涛砸向云头。它的力量我们见识过。还只是一条小箐沟里的山洪,就能把桌子大的石头成片地推下。 在它经过的地方,树木、石头、公路了无踪影。只有巨石和搓毛了的树干齐刷刷排在两边,像被巨灵劈开一样。就连二战时声名赫赫的贝雷钢桥,也被西藏的小箐沟涅泥似地弄成粪草。到102道班一带,有几座山体滑坡,半边山掉到江里,路已经堵了很久。甲虫般的推土机正在悬崖上移动,在巨大的沙坡上刻出一道细微的痕迹。这便是我们所要通过的"路"。近看推土机将巨石推下崖子,巨石挟沙带泥滚到江中,已渺如豆粒。突然想起怒江峡谷有过拔玉米用力过重掉下悬崖的事,看推土机那么玄地倾斜着探向崖边,不禁为它捏一把汗。

    这段路,被司机们叫做"死亡之线"。

    滇藏线的险,不仅在可见的山高水急,还有一些不可见的或非自然的因素,都让我们吃尽了苦头。高海拔的缺氧和高山反应,使我们明显地反应迟钝,不但弱智,心理上也易变得脆弱。经过几十天的艰苦跋涉后,队员门对那些糟透了的路的忍受,几乎到了极限。每个人都病过,有的甚至昏倒过。寒冷、黑暗、高海拔的不适和无法预知的命运,使有的队员几近精神崩溃。

    这时,号称"死亡之线"的那个路段上,突发山洪截断了公路。还搬来两溜巨石排放在它新辟的"河" 道上。当我们沮丧得想走回头路时,105道班的王忠林和106道班的小扎西却向我们保证,第二天下午3点可以通过。这话要从一个魁梧的康巴汉子口里说出,我还说不准会相信, 但他俩只到我肩膀那么高,顽童一样吹着口哨在巨石上跳来跳去,我心里打鼓,和同伴们盘算,就便在附近门巴族乡做调查,等待一个星期。

    结果当然是我们的计划流产。 小王和扎西在巨石上跳来跳去,忙过一阵,打声响哨叫人们退远,他们也躲到崖下。几次炮响之后,挡道的巨石被分解开,我们和他们合力用撬杠把石头摊在河里。垫上碎石,一条歪歪扭扭的路竟在巨石中出现了。下午3点我们的车按时通过塌方地点。我们打开车门回头向他们招手道别,他们站在滚满泥巴的大石头上,苯笨地向我们招招手,不知谁响响地打了一声唿哨,引得几辆野字号车喇叭齐鸣,和他们的唿哨一起,在山谷里汇成一曲动听的小调。

    3.夜宿冻荒漠地带

    阿里地区是西藏最荒凉的冻荒漠地带,又有"藏北无人区"之说,海拔大多在5000米上下,除了云多就是石头多,而且永远地裸着本相。偶尔云迷日幻,整个天地便成为一个玄乎乎的梦界。夏天平坝上似有一抹绿色了,但近看,稀稀拉拉不过半寸高的瘦草而已。我不知道牛 要走几公里才吃得饱一顿?有人出重奖悬赏能使这儿的草长高半寸的人,至今无人得此殊荣。所以,天大的一个坝子。只养得了一家人一群牛。 在阿里走几天不见人的事,是很普遍的。

    阿里的天黑得很晚,夏季 8月,快到22点了,天才开始暗下来,算算经度,已离我们的出发地昆明西偏了20来度。由于这个时差,手表显得缺乏意义,一切都须按太阳"新"的运行规律来调整。日行里程也很难估计,全得跟着感觉走。

    好在我不急。越往西走,越明白所有计划都是扯淡。索性不再用什么计划来干扰自己的感觉,反正一切都是陌生的,不可重复也不可预见的,当然也是充满挑战和刺激的。

    这天,从清晨出发,走走停停,到傍晚了,还不见一个人,更没什么驿站。前方有一片巨大的乌云,雷电紧贴着荒原狂闪,我有一种快要进入地雷阵的感觉,而目似乎天上也布了雷,到处爆出刺目的光舌,张牙舞爪吞没了那些雄伟的山峰。我们的吉普车在飞沙走石中显得很单薄很渺小。天地迅速地暗了下来。寒风穿透车篷,饥肠辘辘,连水都早喝完了。我觉得在这种状态下进入雷区不甚妥当,便叫大家寻水扎营。几番寻到推想该有水的低凹处,却 只见一地石砾。

    终于在天黑前,我们看到坡上有一顶黑色的帐篷。驱车过去,早有体形巨大如小熊的藏獒吠着迎上来了,忙关牢车门,直到帐篷里站出一个汉子,打声唿哨喝住狗,我们才敢下车询问水源。这个藏族汉子叫巴桑达娃,能说汉话,马上带我们往山坡上走,在半坡上指给我们看一汪浅浅地渗出的泉水。水冰冷刺骨,只能用口缸一点点慢慢舀,其余的流出十来米,便不知所终。

    巴桑达娃见我们在狂风中无法升火和搭稳帐篷,便邀我们到他家借宿。他的帐篷用牦牛毛织成,厚重结实,用牛毛绳扎紧拴牢在地上,抗风御寒性能较好。他还盖有一间土房,堆放粮食杂物,可以让我们借宿。土房里铺着干净的碎石,中间有个带烟囱的炉子。他提来半袋干牛粪,用羊皮袋很快就把火吹燃了。我们饿得发慌,往牛粪上拼命添加固体燃料,大火熊熊,但烧开一高压锅水,仍得四五十分钟。巴桑达娃提来一壶酥油茶,所有人立刻眼睛发亮。在藏区,酥油茶、糌粑和牛羊肉,是藏民的主食。在漫长的考察路上,我们已深有感触,高海拔地区,万万离不得酥油;而在不长蔬菜水果的冻荒漠地带,茶叶便是重要的维生素来源,它对于肉食乳饮的高原牧民,有助消化、解油腻的特殊作用。在高海拔寒风中,喝着这碗酥油茶,真是万分的过瘾, 特别是听巴桑达娃说茶是用云南的沱茶,只有宾客来才舍得用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感动——为延至万里的茶马古道,为能在这号称"生命禁区"的高海拔地区求生存图发展的伟大牧民。

    巴桑达娃一家六口人,妻子二十七岁,比他小四岁,四个孩子,大女儿十三岁,小儿子才四岁。他家养了二百多头羊,四头牦牛。剪羊毛卖,每只羊可剪二公斤,每公斤卖一百元左石,最好时可卖到一百五十元,所以,年成好时,一年可卖好些钱。生活不愁,愁的是娃娃上学的事,这地方属改则县东错区罗波乡,方圆几十公里没几个人,离最近的学校也有一百多公里。"娃娃不读书,以后难有发展",巴桑达娃说。他准备把羊养到一干只,多赚些钱,把娃娃送到好一些的地方念书。我敬佩地望着这位毫不起眼的牧民,在我看来,能在这荒原上活下来就很伟大了,他却想得很远也很实在。 弄熟饭吃下已是深夜。外面风声依然很响,隐隐约约似还混着一种奇巽的呼啸声,不知是狼嚎还是什么在叫。在碎石地上铺开沙滩垫,钻进睡袋,肚里暖和而充实,我觉得幸福极了。 第二天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由于贪拍夕阳照射下有土星般美丽花纹的金色山岗,我们所有人都忘了时间。直到光线昏暗,才死心塌地回到车上。

    开出一程,发现"野狗号"没有跟上,只好停下"野猪号"等。等了半晌,后面毫无动静,只有寒风一阵紧过一阵。我感觉不对,叫调头回去寻。

    在一个光秃秃的风口上,"野狗号"瘫在那儿,原来是大灯不亮了。 刚才忙上忙下的摄影大师们,此刻一个个动弹不得。一看海拔表,已是5100米,此时只有山里出生的摩梭作家拉木·嘎吐萨和我还能动得,便打着手电筒帮司机修理车子。

    没有太阳的冻荒漠地带,风尖利得像刀子,我不得不轮流把一只手塞到胳肢窝里。司机两手在外,僵直地翻弄那些乱七八糟的线路和冷冰冰的铁,我不由担心地想他的手会不会突然脆脆地崩落一个指头。

    正折腾得心神不定,突然前面"野猪号"里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在黑暗的荒野中格外凄厉。我心里一紧,忙抓了个带铁的家伙扑过去,原来是一位同伴因连日坐着这种糟车行在这种糟路上,忍受力到了极限,今晚再这一折腾,几近精神崩溃。

    我怕久留于此出什么意外,决定先离开此地再说。我们希望找到一个海拔稍低的地方扎营,寻找到半夜,海拔竟全无下降的迹象。过一河滩时,"野狗号"彻底熄火。万般无奈,只好就地宿营。为防灾发洪水之类的意外,我们将"野狗号" 拖离河滩。

    那一夜真难熬。吉普车里八面夹风,所有带铁的部位冰得像会粘人。好不容易开始迷糊,却感到前排的司机在到处乱摸。睁眼一看。车窗外朦朦胧胧有条黑影在游动。司机摸刀摸不着,只好叭地拉开大灯——"嘘……"我听他长长出了口气。原来是一同伴,披了件大衣蒙住头,在外面走动。后来得知,他将座位让给别人,自己钻踏脚处,不一会便冷得受不了,钻出来,外面更冷,想回去,却再也钻不进座位下的那条缝,只好在外游荡。

    去路已是冰封雪迷,我没搞懂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的冰雪。探路的"野马号"昨夜就失去了联系,剩下"野猪号"和"野狗号"东歪西倒七高八低地在冻土上滑行,所有的人都瘟头瘟脑地在车里晃荡,一声不吭。我在想前些日子献杰等人救助的那位司机。他胆子够大,竟 敢单独开一辆车带了几个韩国游客走阿里。半道上车环了,他去找救援和食物,转了一天,除了被风干的动物残骸,浸有生命的迹象,连瘦弱的小草都难觅到。当他精疲力尽回到车旁,骇然发现只剩下了自己一人。那几个韩国人大约是遇到了路过的车子,搭车走了,只留下一些数量有限的食物。他这一等,就是五天五夜,再没有一辆车路过。最后时刻,遇到我们的"野马号",他手中只剩最后一包方便面了,他精神接近崩溃,眼睛看人有点恍惚。他说最难熬的是夜里,天大的荒野里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只有幽灵般的眼睛亮亮地在车窗外游动。

    在阿里无人区,屡屡听见因车出故障困死人的传说。在我们之前" 两三天,从日喀则出发,取道最近的南线去普三(经萨嘎、仲巴、巴噶) 的旅行社的几辆车,在我们从北线绕道花了十多天才转到普兰时,他们的车竟然没到,而且与出发地和目的地的接待部完全失去联系,估计是困在路上的什么地方了。这条路线在地图上看最近,而且标的是国道,但因多在峡谷中行走,一遇山洪或塌方,就完了。我们算走运, 鬼使神差去走荒原,虽然比预定计划多花了一倍多时间,但毕竟到达目的地了。当看到我们的三辆国产吉普车没带救援卡车也居然到了阿里时,有军人问我们是不是用飞机把车空运来的。其实,真有空运也未必安全。二战时声名赫赫的驼峰航线,是从空中走的滇藏线,损失飞机约五百架,以至航线下的山谷 里不时可见残机碎片银光闪闪,而把这条航线称为"银色通道"。

    我们的车,能平安爬过来,已是万幸。走过阿里,几辆车几乎成了废铁:大梁断裂,传动轴脱落,没有倒档和一二档,没有手刹和脚刹……所以,当我们中最优秀的探路高手也几番迷路,技术很好的司机在平路上也翻车的时候,我们只好无奈地说夜里做的那些怪梦,说 起"天梯"尽头处未知的那个存在。

    四,永久的行者

    1. 荒原独行人

    从横断山到喜马拉雅,我们走向世界"第三极"。如果说,南极北极冻结了一切,那么这块"高极"的高原却启示着一切。有人说,能在这里活下来就很伟大。我们试看穿越这片极地,看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不仅顽强地活下来了,而且创造了像这里的山川一样撼人心魄的 历史和现实。

    滇西北被横断山切割成险峻的天梯,汹涌并驰的三江使多少行者望而却步。然而,就在这样的大峡谷和陡峰上,人踏出了一条条虽细弱可笑但却连绵不断的道路,叫得出名的有"茶马古道""南方陆上丝绸之路"等,叫不出名的又有多少缠牢在群间!有马帮走过,强盗走 过,商人走过,探险者走过,我们这样的考察队走过。横断山一路,英雄好汉魂断一路——每个弯道,每道河流,每座山崖,山风吹朽了多少招魂的幡。

    天梯横断,但人迹依然。

    一条无形但宽阔的文化带,已经铺展了几千年。

    正因为西行的路太难、太险了, 三辆野字号车,十余个野惯了的人, 居然被搓揉得死去活来,所以,当看到荒凉如斯的原野上竟有独行的人,我就十分的感动。我不知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见他一人行走在那样辽阔的天地间,一霎间那形象那情境便永远地在我心中定了格。也许是高原反应,从西藏回来后我们都特别健忘,但那独行于天穹的意象,却总在眼前从容地排开纷杂的人流和俗事,使我满目澄明……

    那是一个暴雨将至的黄昏。夕阳把沙砾照得金黄,雨云把地平线以上全染成青紫。地极亮而天极暗。地阳天阴。

    不一会,地黑下去,山后的阳光却又忽地透出几束,把沉浮不定的云照成极光一样的雾幻,一层层向无垠处延伸进去,直到融入深邃的青黛之中。天地仍是一阴一阳强对置,只是反过来,天阳地阴。

    沙暴从大漠上升起,把山崖托得虚幻起来。霍地,在天地交接的狂风席卷处,徐徐走过一个骑马的人。

    当时,我们正往狮泉河赶,路已被前几日的山洪切割成碎段,紧逼的雨云撵得越野车狂跳着逃。天地悠悠,前不沾村后不挨店,荒原上却走着这样一个骑手,从从容容迈进铁青的雨幕之中。

    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砾石地带,我们遇到一个独行的僧人。他背着一个沉重的袋子,在毫无遮挡的烈日下蹒跚行走。高海拔戈壁滩的阳光,将他的脸晒成和袈裟一样的紫色。酷热使他下唇外翻发白。我们停下车,给了他一点食物。他一言不发,只将粗大的手在额前一举,便又继续赶路。前方一直到地平线处,还是没有一棵草,没有一片云,只有山风,把他厚厚的袈裟呼呼扬起。

    我突然想到,我的祖辈以及我赶马的朝圣的乡亲,在几十年前或几百年前也是这样地走在荒原上的吧。大漠苍茫,我不知道他们最终消失在何方,只知道他们执着的脚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走遍天涯,化入永恒。

    在西藏,由于海拔高,空气含氧量稀薄,徒步行走是很不容易的。但就在这个连正常走路都使人感到困难的地方,却有一些特殊的行者——磕长头朝圣的人。

    所谓磕长头,就是用"五体投地"的方式行走,据说这是藏传佛教仪礼中,普及面最广的一种大礼拜形式,属藏密如行道的范畴。磕长头有面向前进方向直磕"等身头"的,也有侧对前进方向横磕"等身头",有边磕边走,也有束住双腿定位磕头的(像大昭寺前的礼拜者)。 它是一种含有自虐性质的苦行,还是有助于身体健康的修炼,作为局外人的我无权表示任何意见。藏学学者说这种"行走"方式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迄今为止,没有别一民族、另一宗教、别一地区发现过类似的方式。我想这是可能的。唯一让我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这种"行走"方式,独独产生在这块最不适宜行走——特别是周围行走的冻荒漠高原上呢?

    我很难理解磕长头者的心态是什么,但我为他们的行为感到震撼。在然乌湖附近,我们遇到一位磕长头的人。他推一辆板车,将食物和帐篷放在上面,推一程,然后走回他磕等身长头暂停的地方,举手从额至胸,口中念念有词,屈膝,双手向前趴下,额头碰地,然后双手撑起身体,爬起立住,走到指尖擦出的痕迹处,再趴下去。如此反复不断,用身体量完朝圣的全程。他走的路,实际应该乘3。他已经像这样"走"了一年半,至少还要一年半才能到达目的地。他的不知第几条牛皮围腰已经磨破,双手套的木靴磨坏了跟,额头磨出老茧。他每俯身趴下一次,整个身体和双掌便和大地沉重地摩擦一次,在寂静的谷里发出"刷"的一声空响,扬起一阵灰尘,让人看得惊心动魄,这至少是个极要毅力的力气活。我们中最壮的两位:献杰在海拔不高的拉萨大昭寺曾学着磕了三个头,便喘得不行;记者徐冶为清理路上落 石,弯腰搬搬石头后只小跑了十来米,便因缺氧一头栽倒在地,当时的海拔,不过3600来米而已。

    我目送着磕长头的汉子渐渐消失在苍苍天穹下。云上是雪山,人独行于其间,如同蚁行于宇宙,一切都太辽阔而巨大了,你就不再注意到物态的枝枝节节,而只会被一种精神性的情境所笼罩。在这种地方,人不必挤成一堆窃窃私语。在这大时空里,天地人似乎处于一种 特殊的感应状态中,处在混沌初开时的同一与互渗阶段。大山无言,然而,是它们使云变幻,风回旋。雷雨不过受它召唤而来,冰雪只是它沉默时的一种表情。我知道,没有一个巨大的力场,云不会这样生灭,人不会这样行走。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灵魂出窍的地方。我记得,古往今来所有的先知,都独自走过荒漠。

    没有人知道行者的终点在哪里。如果非要问,他们会把手指向一个不可知处,那往往是 一个超越一般时间和空间的范围他没有界限,跨过今生和来世,此界和彼岸,或者像一个旋转于无限中的大轮盘永无休止——如同寺庙里画的六道轮回图。

    但行者还是有"驿站"的,就像马帮一样,在广阔的滇藏文化带上,他们有自己认同的各式栖息之地。

    遍布于深山野林中各民族原始宗教和民间信仰的各种神坛和祭台,永远是当地民众心目中的神秘之地。在这山精树怪栖息或人魂通达的驿站,僧侣或祭司们按传统礼仪小心地呵护着来来去去的灵物:有来享受祭品的神鬼,有千里迢迢赶赴祖地的亡灵,也有临时借宿的漂泊人魂或游荡野鬼。看着这些忙忙碌碌的巫师和祭司,我觉得他们很像茶马古道那些驿站上的老板,一批批过客通过他们得到安顿。他们经营的,是一条精神上的茶马古道。当然,和那些"正宗"殿堂不一样的是,这些"鸡毛小店"没有那么辉煌的殿堂、雕刻和绘画,连驿站壁 上常有的过客题诗也很少见。即使有,也多流于口传——这类驿站"老板"们,把人神交往的规矩,类似"过客须知"的禁忌或提示,"到此一游"的神鬼魂灵的留言和传说,全用歌吟般的腔调,一站站、一代代地传承下来。永远不要忽视这类"鸡毛小店"式的精神驿站,事实上,人类最古老的智慧和各民族传统文化的很多内容,都经由这些简陋的"驿站"传承发散了多少世纪。

    寺庙是行者常规的驻锡之地, 也是滇藏文化带上引人注目的一个个信仰和文化的集结点。行者在此静修,将体悟和思考所得化为仪轨或著述,传统的知识和智慧通过讲授、写作、雕刻、绘画、音乐和仪礼凝结为宗教、哲学、文学和艺术产品,每个寺庙因其所藏的经典、雕刻、绘画以及各种宝物而名扬四方。

    有意思的是,各路马帮的集散地,往往也是各路神仙圣灵的汇聚处或各种文化的交结部。在滇藏文化带的中心和边缘地带,分布着不同性质或形式的文化光点,尽管这一地区的主体基调是佛教文化,但是,文化的多元色彩一直是滇藏文化带的重要特点,例如,仅佛教,就 有掸宗、密宗、华严宗、净土宗等类,各宗又包含各种教派,如以密宗为主的藏传佛教,即有宁玛派、噶丹派、萨迦派、噶举派、格鲁派以及各种小派。另外,道教各派、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苯教以及诸如东巴教、达巴教、韩规教、本主崇拜等各族民间信仰,还有种种被宗教化了的东西(如''儒教"之类),全汇聚在一起,连北方的萨满教,也随着战马来过这里。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它们有冲突交融,也有变巽,形成极为复杂又多元并存的奇特文化形态。

    2. 零起步:与格萨尔同行

    我以一个俗人的身份进入圣城拉萨,就像朋友于坚所说,在西藏我们都是"不知道"的人,是文盲、聋子和哑巴。在进藏前,尽管我们找了一堆有关藏文化的书来啃,脑袋里还是一片茫然。藏文化,特别是那些涉及精神领域的东西,不是我等俗人可以体悟的。所以,在路上我对朋友们说,此行我们免谈"藏学"之类字眼,因为我们不配。

    在拉萨,仅仅怀着"到此一游"的心恋,走马观花地参观了那些大名鼎鼎的圣迹,如布达拉宫、大昭寺、哲蚌寺之类。我相信自己的感受决不会比一个只知跟着旅行社小旗的观光者多出多少。于是我想不如进入俗人的"工作"状态,去寻访在滇藏结合部我们遇到的鹤庆白族工匠,听说他们在八廓街开了几个作坊,订货已经排到下个世纪了。

    从我们住的吉日旅社出门右转,便是八廓街的一条小巷。刚进巷口,一个挂着"格萨尔饭馆"的牌子便吸引了我们。"格萨尔"是我唯一知道一点的属于"藏学"领域的词,因为在我云南的研究所正巧有个"藏学与格萨尔史诗研究室",做过不少工作,包括在"文化大革命"中冒着危险抢救这部伟大的作品。作为世界上最长的一部史诗,云南藏区《格萨尔》的流传,和其他藏区一样盛行。其他藏区所拥有的《格萨尔》的主要部本,在云南都已被收集到(初步统计有25部手抄本),这部长达150余万行,1500多万字的英雄史诗,叙述了英雄格萨尔降伏妖魔、安置三界的事迹。我最感兴趣的是他到处都能去的豪迈。在民间传说中,几乎所有藏区乃至中国西部,都有他的足迹。他来自天界,创业于人间,连地狱也常去 (救妻救母)。

    为了这个名字,我们便转了进去。年轻的老板娘是位藏族人,立刻招呼大家坐。点了盘炒牦牛肉,却嚼不动,诘问老板娘,老板娘过来一尝,连叫不好,让人重炒,还说:"这都不要你们的钱,算是我对不起你们。"那爽朗反弄得几条汉子显得像菜市上斤斤计较的婆娘,于是有人建议晚饭还来这儿吃。

    工作起来日子过得快。采访完鹤庆白族工匠后,大家"放马"在八廓街上转悠,各投所好,有的买工艺品,有的吃烤羊肉串,有的到大昭寺前学磕长头,不一会便在八廓街上失散了。

    等晚上回到旅馆,各自在炫耀自己所获时,忽然有人叫声不好,说忘了去"格萨尔饭馆"吃饭。有人自慰道:"随口说说,怕她也未必当真。"但有两人说还是转去看看。不一会回来一个,端来一碗香喷喷的糌粑。原来老板娘果然准备了许多菜,还专去买了些新鲜的来配。于是我们又去那饭馆。

    老板娘名叫卓玛吉,才二十五岁,率领着两位不到二十岁的表妹支撑着这个店。她们是四川阿坝的牧民,跟着舅舅来西藏"闯海"经商。

    "经验不有,牦牛肉也炒不好。害羞死了!"卓玛吉还在说那盘肉,仿佛我们的失言是因为她的问题似的。"肉里拌点小粉,用大火辣锅快炒,炒出来的肉就嫩了。"谁刚教出一招,马上有人为卓玛吉辩解道:"在西藏水都烧不开,哪里来的大火热锅?"

    卓玛吉看我们争起来,笑道:"不要吵架,来唱歌吧。"大家自是一致附和,不过要她们先唱,她们也不推辞,起头时笑闹一阵,一唱开,竟一支支不能停住。最好听的是阿坝的藏族牧歌,悠悠扬扬,唱得满屋子青草味,让我们中好几人痴痴地着想变成她驱赶的"牦牛" (毛胡子画家向伟听得尤为虔诚,卓玛吉高兴地叫他"老牦牛")。卓玛吉说在阿坝草原很寂寞,骑着马走一天不见人,只有歌声陪着自己,便想跟着舅舅出来见见世面。在拉萨,每天见许多许多人,又嫌城里太吵闹"这个世界太复杂",她用一句不知出处的流行歌歌词调侃道。 "那你能习惯吗?"我们问。

    "也没什么了不起,不高兴就回我阿坝放牦牛"卓玛吉一副能进能退的样子。听她介绍,她家在阿坝养有许多牦牛和羊,吃穿自是不愁,"只是人一辈子在一处没有意思",卓玛吉真心地羡慕道,"像舅舅和你们到处走,多好!"

    说起舅舅,卓玛吉说,他走得远,经常到尼泊尔、印度做生意,后来几十万钱被骗掉了,讨着饭回家,现在是第二次"下海"了。

    我很想听听卓玛吉腰缠万贯的舅舅如何从尼泊尔讨饭走回阿坝的故事,便在第二天约了徐冶和拉木· 嘎吐萨去拜访他。

    格萨尔饭馆斜对面便是卓玛吉舅舅贡亚的酥油店,贡亚没像其他康巴人一样盘着系有红线的辫子,而是剃个平头。身材粗壮结实,不善言谈。问起那段经历,他说得很简单: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没有一分钱。雪很大,我已经几天没见一个人,讨 不到吃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捱到家。也许我会成为路上那些尸骨的伴,没有人认得出谁 是谁的骨头。我去的时候口袋鼓鼓的,有几十万钱;回来时分文不剩,连肚子都是空的。就 这样,我从尼泊尔沿路讨吃,回到了四川阿坝我的家……

    贡亚平谈地讲着他的经历,就像在讲别人的事。

    那一次,他和家乡的一个小伴合伙,卖了几头牦牛作为资本,做酥油生意。由于他们的努力和康巴人世传的经营才能,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川、滇、藏扩展到印度、尼泊尔,赚了几十万块钱。偏偏这时候,他的合伙人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终于在那次远行中,将两人的本金七十多万元输得干干净净。贡亚一夜之间便从一个风光的商人沦为乞丐,靠乞讨才得以回到家。到家后,他又卖掉几头牦牛,向政府贷款三万元,从头开始。做到现在已拥有一个饭馆、一个酥油店、一辆卡车。饭馆让他外甥女卓玛吉经营,卡车让卓玛吉的丈夫跑长途拉货,酥油店则由他自己经营,每月能卖出6.5吨。

    "你那伙伴呢?还钱没有?"

    "他家穷,还不出。"

    "去告他嘛!法律解决,几十万不是小数。"

    "不行,一告他,就会把他抓了,他妈妈没人养了。"贡亚平静地说。

    "那,也该拉他几头牦牛弥补一下。''''

    "牦牛拉不得,拉了,他妈妈就没吃的了。"贡亚依然平静地说,憨实地笑笑。

    我们语塞。"正常"的思维全部短路,精明的计算显得卑琐。贡亚是不惯这样算账的。

    贡亚起身招呼顾客,粗大的手抓起一包酥油。我突然想象他在雪地中抓起一把雪充饥的情形,觉得他很像史诗中独行的格萨尔,身上有一种伟大而朴实的英雄气质。他把自己第二次起步的饭馆以格萨尔的名字命名,也许就出于对这位创世纪英雄的敬慕。他输得起,也能 从任何一个零起步。不仅如此,无论输赢,他都有一种超然的气度,一种只有在大天大地大气魄的"第三极"才会理解的气度。贡亚每天数的是钱而不是佛珠,但我觉得他是最得佛之真谛的。到此境界,何须再谈输或赢、受或予、得或失……

    贡亚话不多,再惊心动魄的经历也是平淡地笑笑,那是一种看过一切、经历过一切的笑容。他乞讨过,但绝不会做以乞讨为生的懒人,他为自已,也为乡亲和我们这样的外乡人创造了良好的生活条件,奉献着人人相亲相爱的温情。他不奢谈彼岸。不辩经,只在此世辛勤劳作,一步一个脚印地连起"天路"。我觉得,说贡亚是藏族人民创世纪的脊梁,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在我们离开拉萨的时候,卓玛吉代表格萨尔饭馆和她舅舅贡亚,为我们每个人献了一条哈达,祝愿我们一路平安。爽朗的卓玛吉哭了,贡亚依然憨实地笑着,将他老家阿坝的地址和拉萨的电话号码留给我们,握紧我们的手,只说了一句“哦呀”。3、魂塑大荒

    很久以前的一个黄昏,我和画友在中甸松赞林寺的废墟里久久徘徊。夕阳将一米多厚的黄土残墙幻为一朵朵凝固的火焰,鸦声苍老,用我不懂的话道尽历年沧桑。泥墙上的壁画斑驳脱落,诸神被时光风蚀得面目模糊。我想寻找落在地上的残片,却见它们已化为一片色相不清的泥土。

    在札达土林一些废弃的洞窟里,研究脱模泥塑(擦擦)的队友在采集样品。山坡上寸草不生,只有带沙的风滑过指尖。"擦擦"多如牛毛(据说,一个信徒一生要做上万的 "擦擦",以使佛像传播四方),但有许多已经风化水蚀,复旧为泥。

    在古格残破的寺庙里,一尊尊坍倒的佛像半掩在尘土中。几百年来它们就一直这样躺着,渐渐酥软, 没有人能够让它们复原,直到与落尘合为一体。

    我曾问智者,这样精美的艺术, 为什公不烧制为陶以保存得更久些呢?智者答:怎么来,还怎么去,人神皆此,何况物形?话音落处,山谷里一阵雷鸣,风把又一座断崖吹塌, 一路黄尘滚落谷底。

    我不知道他说的合于佛的本意泥土,用石块,用草木,高原人创造了自己的大地艺术。

    如果把滇藏一带的崖画点在地图上标出来,我们或许会看到一条点缀在山川通道上的崖画带,有人考据它们贯穿于亚洲中部一线,而且其形象内容、风格规范、刻绘手法均属同一系列。崖画绘有许多动物和人物,动物有猪、牛、羊、猴、马、鹿等,人物有步行者、骑乘者、舞蹈者、狩猎者、格斗者等等。还有一些奇特的图形和符号,至今难以释读。这些崖画,有的已有几千年历史,有的属今人所为。无论古今,人们似乎都爱在崖壁上留下一点什么,如同在一卷幅面万里的长卷里画画或写日记。我想,如果有一天,有人将它们串起来释读,或许会解开许多历史的谜。

    当崖壁上面目混沌的蝌蚪人(有的崖画点叫"小人山谷")似的单色作品,变成彩绘的神像时,那该是进入另一种时代了。

    在众河密布的高原,再荒凉的山谷,也有许多专业或非专业传统 "精神文明"建设者营造的神迹——布印的、石刻的、手绘的美丽作品,以及寺庙,那些已有百年千年历史的"超乎想象之地",奉养文化和信仰的建筑。 我很惊讶,在这片广阔的地带会有如此多的寺庙。对于富饶的坝子来说,寺庙是乡土的荣耀;对于连草都不长的荒山野漠而言,这却算得上一种奢侈。在云南和西藏,我常看到许多背着泥土和石块,吃力地攀上厚达一米的高大土墙的老人。那些雄伟的寺庙就是这样一点点填充起来的。人们把汗水,把祖祖辈辈积蓄的财富,把生命、智慧和灵魂都交给了寺庙,在这里营造自己的精神家园。应该说,寺庙就是一座座传统文化的博物馆,是一个民族多少世代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储藏所。

    从滇入藏,身心所感,可用这两句话来总结:

    大天大地大气魄,高山高水高境界。

    在这样的地方,人不由不思越时空,渴望永恒,艺术和宗教便是人类试图超越自己,超越生死,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一种精神结晶。

    在滇藏文化带上,相对而言,云南由于民间信仰和宗教类型复杂,各种教派的寺庙以及千奇百怪的民间"杂祠"种类繁多,而西藏则以佛教寺庙为主。

    云南民族种类最多,其本原性的民间信仰也称谓繁杂,样式不一,很难归一而谈。一般而言,它们可归于巫教或自然崇拜、民间信仰一类。除那些将祭坛混同在山石林木中的类型,许多民族还是有自己固定祭坛和祠堂的。在巍山,彝族的土主庙,可以和道观媲美;在大理, 白族的本主庙更是广集众长,将佛教的菩萨和护法神、道教的龙王道公、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好汉、历史上的儒生武将,甚至经历奇特的乡姑村老,皆立祠供奉;横断山里的清真寺,有汉藏古寺的韵味;金沙江流域的佛寺。却又兼得儒道风度。

    从昌都强巴林寺前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里,传出一阵悠扬的藏族民歌,我循声寻去,木屋内有三位藏族老大妈在制作"擦擦"。见我探头,她们笑笑,继续唱,手里却一刻不停。在她们身边,堆着一堆和好的胶泥。她们用手揪一块,按进三粒青稞,在镶有木柄的铜模上涂香油,然后将模压在泥上,用木棒敲砸。砸好,用匕首将边缘修齐,便成了一个精美的"擦擦"。我注意到,墙边的木板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排晾着几百枚"擦擦"。她们发过愿,一生要做十万枚"擦擦"。

    我问她们,"擦擦"晾好后,送到什么地方?她们指指门外巨大的玛尼堆,又指指远处。

    远处有鹰飞过云层,云下是江水,云上是雪山。

    如果说,从荒漠独行者的身影里,我体会到一种与巨大空间相联系的永恒时间,那么,在古格守护人的歌声中,我感觉到一种颇具历史感的超然空间。

    阿里位于西藏的西部,札达位于阿里的西部,不知多少世纪的沧海巨变,把札达金黄色的砂岩雕成群立的巨像,雕成神殿,雕成长城和金字塔。我们穿过一个个迷宫,在这些巨大雕塑的峡谷里穿行了几小时,豁然进入象泉河河谷,河对岸依然是无边的土林。暮色苍茫,天地昆为一片苍黄,使人顿时有置身另一星际的感觉。古格王国遗址是这巨雕群像中的一个,虽属人造,却依着土林的本色,与大地混为一体。

    能到古格的人极少。我们去了,立刻消失在一种巨大而神秘的苍凉之中,就像走到世界的尽头,就像踏入莫名的梦境。

    到处是废弃的墙垣和洞窟。我的脚印使尘土中的铁盔甲残片露了出来,隐在暗处的白骨刺激着读史的记忆。二千年前象雄文明在此崛起,以前多年前古格王朝以佛教立国,盛极一时。据说,这里曾被认为是世界的山。在山顶的一座红庙里,古格唯一的管理人普布打开了一扇不让人进的房子。昏暗的暮色中,我们依稀看到屋内正中有一个造型奇巽的祭坛,四壁众神簇拥。普布告诉我们,这就是世界的中心,宇宙之脐,从这里俯瞰各方生灵、各族人等。古格的建筑和壁画,让我看到荒漠上高举着一个神圣信仰的民族伟大的创造力。可是这一切突然间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片伟大的苍凉,留下许多谜。

    我开着摄像机在古格的秘密通道中行走,镜头游动如幽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沉重的脚步和喘息,在对奇巽的景象作注解。不知道普布是怎样度过每次例行的巡视和寂寞夜晚的。也许会有许多精灵来与他作伴,进入他的梦里。他画画,将残壁上的精灵移到 他的小屋里。他为为它们弹弦子,为它们高歌"鸽子鸽子飞到东……"他是门的守护人。往昔的英雄灰飞烟灭,往昔的王朝只剩断壁残墙,但往昔的艺术却使废墟里留驻了灵魂——一个民族的文化之魂。

    他守护着它们。他因它们而充实,古格因它们而不灭。

    他虽然寂寞,但不孤独,因为总有一些像这样我们这样的人融进这片苍凉。在我们到达之前,已有一位北方来的画家与他同住。画家独自一人开辆吉普车进入札达。在古格金黄色的废墟中,画家的黑衣黑裤黑胡子与普布的白衣在逆光下如同某种象征,如同从那些壁画上游离下来的幻象。我觉得我们都像在一个巨大的梦中行走,而古格便是历史留在这片大漠上的梦界。

    从世俗的眼光看,这片土林密布的荒漠是不适于人居住的,但因了某种信仰。古格人便在这荒漠上建起一方乐土。海峡彼岸的一位朋友写过这样一本书:《人生因梦而真实》。他把握住了一个很好的题目,使我想到古格,想到历史和现实。的确,作为王朝的古格只剩下这骨骸般的废墟,但作为艺术的古格却因其灿烂的文化之魂而魅力永存。

    在古格和札达的每个黄昏,我都独自到河岸边塔林中徘徊,默对大漠落日时的云变风啸。

    此刻,一切的巅峰宁静,大漠在日月辉映中生出无穷的云,无穷的诗,无穷的神话。

    它们是古格的灵魂。

    它们用来自大地的智慧,塑出一个灵性的高原。

    后 记在去乌蒙山的路上,我写完本书最后一页。

    我想我与山路有缘。我喜欢在路上翻阅天地这本大书,读到任何我所不知的内容。

    今天是清明。行前我去扫过父亲的墓。他也是一位一辈子在路上的人。小时候,我最快乐的事是跟着父亲在路上跑。他常带我去看一些让我惊奇的事,他说要发明一种能吊在裤带上的个人螺旋桨去周游世界。但说到精彩处他总要将那个被我握住的指头蛇一样蜕出,好用两只手去比划螺旋桨的尺寸。他还驾着车带我去一些陌生的地方。每当雷电将夜幕中的高原幻为一片梦境时,我便会为这神龙一般的闪光所创造的瞬间奇迹而激动,并急切地在像快门一样合拢的苍茫天地间,等待下一次撕开混沌、重塑奇迹的闪电。

    我第一次离家独立生活是十七岁未满时。才走出一天的路程,就有通知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可以回家,重新安置在更有保障一些的农场。顿时车站上一片混乱,不少人纷纷打道回府。我也有些犹豫,站在铁路边怔怔向我原定要去的地方张望。当然望不见我想望的东西,只有一朵怪怪的浮云,罩住地平线尽头一件青蓝的山岭,有些像小时候在雷雨中所见的被闪电照亮的群山。我突然产生一种很想看看这里究竟藏着些什么的念头。就是这么一个念头,我没回家,头没回地走向前途未知的远行之路。

    后来父亲去世,我们在整理他遗物时,发现竟弄不请自己的祖籍是广东顺德还是澳门,但细想一下也觉得没什么意义,何必要弄清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我本无根,祖也无根,像云一样。我们跟着山转,沿着水走,有时在山上,有时在海边,一直走到一切都遥远得变成了神话。

    这一次我终于有机会走上地球上最高的高原,那被称为众山之巅众水之源的世界屋脊,走上那条连父辈祖辈都未必走过的古老的路。

    这次考察行程一万余公里,但考察的成果不是仅靠这次考察获得的。事实上,除了西藏是第一次去,云南的山水水,我已走过多次,差不多可以背出来了。如果要写出来,那应该是一套书的计划。本书展示的,只是我许多年里无数次考察的几个片断,犹如荒山之夜的雷电让我只看到茫茫宇宙的局部和瞬间一样。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幸福无比,因为我在这些瞬间目击了永恒。为此,我愿将这本小书献给我的父亲。如果万物有灵,我相信父亲的灵魂,会在天地间最精采的某处走动。

    最后,还应该感谢资助我多次考察的世界著名作曲家周文中教授和他领导的美中艺术交流中心,感谢福特基金会托尼·赛奇先生、德国欧亚文化交流协会陈澄声先生和台湾光速摄影协会林克彬先生,感谢多年来与我同行的旅伴,我们共同拥有着一个个难忘的经历。还有一事我不知该说什么:由于常在野外,对家人多失照顾或让她们为我焦虑担心,这是最让我不安的,毕竟,我也是极想做个好一些的父亲、丈夫和儿子的。 (rove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