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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3
http://www.100md.com 2005年2月15日
     高灿荣

    1

    不久前,街巷新春对联,仍能见到“耕读为本”语句。

    祖辈居住的这方土地,远古蛮荒之地,后有移民北来。明清两代,移民如过江之鲫,多自江南。长江下游的耕作技术和先进文化,带到边陲。勤耕苦读的优良传统,代代传承。

    耕读,安身立命之所。

    耕。求衣食足,进而发家致富。

    读。学而致士,毕竟少数个别。多数人追求知书达理,追求人性丰满,远离兽性,修身敬业。

    社会转型,耕读被解构。耕,不再是社会个人的强烈愿望,更多的是无奈。读,理性已经淡出,更趋于功利。

    功利不能打造精英。

    也还有人在旷野聆听祖先的声音,追寻先人的足迹。这就是希望!

    2

    1958年冬,南盘江上支撑了两百多年的铁索桥(宁津桥)轰然坍塌。损毁的木材瓦片直落江面,激荡阵阵水花。几声叹息,江水恢复平静。

    折毁古桥的目的十分简单——获取石壁上固定大桥的十八根巨形铁索,以增加钢铁产量的统计数字。驱策愚昧和野蛮的,是“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敢想敢干”的响亮口号。

    一代又一代人,宏丽的铁索桥上走过。厚实木枋铺就的桥面,撒满人迹蹄印。十八根铁索托起的拱桥,支撑着岁月,支撑着历史的沉重。

    远行者过桥走天涯,有人从此不归,异乡月夜思乡,铁索桥浮现眼前。江水中流淌缕缕乡愁。

    有人少小离家老大回,走下火车寻找古桥。找到桥就找到回家的路。桥,消失在愚妄年代。面对的,只是枯瘦的一江浊流。愁梦满腹。

    失去的永远失去了!

    世人眼前坍塌的何止一座桥!

    3

    许多古老而神秘的民俗已经消失,比如“打初探”。

    除夕子放,灶窝中扒出烧红的卵石和铁块,放新瓦上,走遍每间房每个角落,边用青松枝向瓦片中洒水,升起阵阵水气,口中念念有词:痾秋痢打摆子滚出去,金银财宝滚进来,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大吉大利……

    “打初探”,新旧年交接仪式。祈福,庄重,虔诚。

    旧的一年已经走过,无论辛酸或欢乐,都已过去,看来年吧。

    仪式结束,新的希望在静夜弥漫,主人一阵轻松。

    就人生而言,未来是不确定的。谁主宰未来?向天地祈祷,求鬼神庇佑。

    年,周而复始。人,与年相随,走过春秋。

    4

    荒山野地,烈日炎炎,一群和尚走到河边,下水沐浴,好不爽快。有一个和尚不下水,只取一捧水洗脸,然后枯坐岸上。众和尚催促洗浴,此和尚充耳不闻。问其故,答说:属于我的水只有一捧,不可多取。若干年前读到的故事,早忘了书名,也忘了和尚名字,当时只觉得有趣,记住了故事。

    近年,听到处喊干渴,水成了关乎人类生存的大问题。想起了故事,想起这位只取一捧水的伟大和尚,让我感动不已。

    现时,每人还有一捧可饮用的干净水吗??不得而知!

    岂止水。地球上,有形无形的资源,摊到每个有,能有多少?

    5

    中国式的悼文和墓碣文,对死者的评价,千人一面,套话一堆,也即现今说的“假大空”。嚼来嚼去,了无新意。

    武则天与众不同,她与唐高宗的合墓前,立一块无字碑。无字碑的成因无法弄清,众说纷纭。有人说,无字碑,贵在无字。碑文再好,如果不符事实,百姓不承认,他们心中自有一块碑在。

    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过,瑞士一个山村墓地,一位瑞士人的墓碣文:

    我生于波登湖畔,我死于肚子痛。

    另一位瑞士人的墓碣上刻着:

    我是一个乡村教员,鞭打了一辈子学童。

    俄罗斯伟大的民族诗人普希金,写过一首《我的墓志铭》:

    这儿埋葬着普希金,和他的缪斯;

    爱情与懒惰,共同消磨了愉快的一生;

    他没有做过善事——可是在心灵上,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黄永玉在《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杞记》里有一则《墓志铭》,言简意赅:

    这个人的一生,正确的加错误的等于零。

    6

    0是个奇妙而有趣的符号。

    一条闭合的曲线,一个圆圈,起点与终点重合。

    刚出生的婴儿,两手抓紧,什么都想抓,人死时两手伸开,什么也没有抓到,是0。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0。

    据说美国富豪没有超过三代的,对创业的第一代,财富积累到最后是0。

    0是个没有数量的符号,却真实!

    7

    民间流行的俗谚,生动,活泼,机智。一句话,比之一些人的大篇文字解颐。

    [扛枪不遇鸟,遇鸟不扛枪]

    前天,我抱只十分优秀的公鸡上市场叫卖,看都无人看一眼。男人女人都围着几头很丑的毛驴转,毛驴好卖。今天,牵一头漂亮的毛驴上市场,企盼好价。毛驴和我密切配合吆喝,太阳西下,垂头丧气的毛驴和我,沿着弯弯拐拐的山路回到我们共同的家。

    永远不知道明天什么好卖。

    常不见鸟。有时也见鸟,未扣扳机鸟已飞去。

    [偷牛的拿不着,拿着拔桩的]

    你喊冤枉?古人早说过,“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忘了古训,岂止纳履整冠,你拔拴牛的木桩。

    木桩是拴牛的,偷牛还偷木桩,不逮你逮谁?或者是两人合伙,一人牵牛一个拔桩,问你牵牛人何往。

    [一样的膏药,几样熬法]

    同样是狗皮膏药,除狗皮外,还可用牛皮羊皮猪皮……叵问疗效若何,去看满天飞的广告,都大大的好,药到病除。

    膏药好卖。

    [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个人]

    大人小人,有时指地位高低,有时指年龄大小。都是人。无论大小,都应受到尊重,将人当人。

    上山打猎,捕获猎物,见者有份,无论大人小人。猎场的规则。不信问老爹。

    [放屁暖狗心]

    发出虚假的信号,使狗兴奋,认为有利可图:是阴谋。不可多用,超过三次就败露,诚信透支,结果失去诚信。向狗许诺有一块大肥肉,饥饿的大狗和小狗都半信半疑,眼见为实。

    8

    人需要一座山!

    人需要无数座山!

    山在天边。天际因山而清新好看,蓝天因山而灿烂。

    河流最初依山而行,后来离开了山,将飞禽走兽无数生灵留给山。

    河流眷恋着山,山呼唤着河流。

    山唱歌,山舞蹈,生灵也唱歌舞蹈,为天地而歌,为天地而舞。

    有山就有了幻想,有山就有了明天,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爬山。上一个山头再上一个山头,不断地爬山,直到生命的尽头。

    一百个人爬一百座山,一千个人爬一千座山,每个山坡都留下了人迹。

    高原上的人,山中行走,山上讨生活,一日不见山,就食不甘味、卧不安席。

    山中人爱走山路。平路上行走,时间一长,就埋怨道路曳脚,走不出去,枯燥无味。只要上了山,就高兴,就精神。走过山坡,见一条箐;翻过山头,见一坡松林。人爱新鲜,希望眼前风景不断变换。人啊,不就是在变化莫测的舞台上走完了人生。

    说什么天外有天。天只有一块。天以山为界。因为有山,才有天外天。

    没有理由不爬山,翻个山头就是天外天。

    人需要山,山需要人。没有山的人落寞,没有人的山死寂。

    平路曳脚,山路舒坦。

    9

    半山一个寨子,五十来户,松林环绕。寨子因树而名,叫“松树林”。四十多年前,松林大劫难,满山松林消失,灌丛取代,山矮了半截,离天更远,白云远去。

    “松树林”只记忆着历史。

    不知何故,灌丛中还立着一棵大松树。有如经历动乱后的前朝遗老。山火烤焦的树皮,刀斧留下的疤痕,诉说不平凡的岁月。早年被风暴压弯的树干,再也伸不直。但每年抽发的新枝,依然向上,承接阳光雨露。

    大松树,高扬于灌丛之上的孤立木,青枝绿叶,风范古拙。

    大松树,深情地守望土地和山寨。

    说治病

    吃了五谷要生病。

    远古,人得病,听天由命,生生死死。后有神农尝百草,教人治病。

    都是神农的后代,每个人都晓得一些单方验方。幼时在家,常见病自家治。治疗方法五花八门,喝中草药、拔火罐、刮痧、揉肚子、捏脊、熏洗、敷贴……有一种放血疗法,用针刺血管出血,小孩见了有些害怕。我家木柱上吊一箩鸡屎臭药,拉肚子时抓一把煮红糖水喝。夏秋疫病流行,水缸中放些贯众,杀虫解毒。吃多了撑着,气鼓食胀,揉肚子、放两个屁就轻松了。脖子疼(扁桃体炎),灶头上有一块坚硬如石的川盐,刮盐面涂抹。刀伤跌打损伤常见,有各种草药。小伤口在屋檐下挑个蜘蛛巢贴上。如在野外,在伤口糊一撮烟丝,或朝伤口冲一泡尿。滇东农村,男人戴手工擀的半球形毡帽,帽里半个铜钱厚的汗腻,据说用以装水喝能治发痧和肚子疼,毡帽年代越长越灵验越神气,有时被借用。村中谁的毡帽最老,众所周知。如有谁被称为“老毡帽”,说明此人见多识广阅历丰富。

    在我的家乡,西医西药的出现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从前中医中药。只有大病重病才找医生。治不好就用拖延战术(现在还有人沿用此法)。治不好拖不好死了是命中注定,“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民间有中医草医之分。中医有独特的理论体系,如“阴阳五行”、“四诊八纲”等。草即草野,相对于廊庙。草医是散布于民间的散兵游勇,着重于单方偏方,也能治病。

    一位平日无大病的同学,寒热交替,饮食无味。住院按疟疾医治,花去数百元不见好。年近七十的老人,想着是否已到人生尽头。他在门前烤太阳,上街卖草药的老妇路过,见他一副病容,说道:大兄弟,看样子你是“隔着了”。随手递了两把草根,四角钱。服完病愈。

    说到疟疾,从前是家乡流行病。据我的经历,奎宁丸进入之前并无特效药,民间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治疗方法,效力相当于宗教仪式中的符咒。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西双版纳,入乡随俗过生肉,染上绦虫病。去勐海医院,说要住院治疗。恰逢痢疾流行,无床位。暂且将虫养在肚子里。后来到了思茅,住在招待所无事,想起肚子里还有一条虫,去书店翻书,说是槟榔和生南瓜子治绦虫疗效最佳。南瓜子不易寻找,在药店买了一两槟榔,熬成浓液,味道不好,只喝了大半,片刻腹呜,屙出长条分节虫体。

    又说绦虫病,三十多年前,我在C县,一位老理发师患此病,当地不是流行病,县内中医西医张冠李戴不对症,花了数百元(理次发两角钱)无效。严重时,到成都华西医院求治,只花几角钱治愈。老理发师逢人便讲,啧啧称道。

    偶然见到一本《误诊学》,随意翻翻,得知临床误诊率总体在30%左右。就我耳闻目睹,信然。

    现在的人越来越离不开医院。也拥有越来越多的从前无法想像的治疗技术,但未给多数人带来福音。昂贵的费用不说。对于有的医院有的医生,病人仿佛是医学院解剖室中一具疾病标本,甚至成为榨取钱财的对象。我一个当教师的侄女,常见又普通的妇科病,去外地一家医院,首次门诊被敲去数百元,还将病情夸大到令人恐怖的地步,弄得本人十分沮丧。我知道后,叫她到好医院找个好医生,两剂中药治愈。

    美国著名医学家托马斯讲过一件事,他上大学时在一家医院实习,看见一个年青医生为一个病人的死亡而哭泣,死亡原因不是医疗事故,而是医学的无能,于是对这家医院肃然起敬。

    托马斯认为,生病是一种特别的个人经历,有助于加深一个人对生命、苦难、死亡的体验。一个自己有过患重病经历的医生,往往更富有人性。他半开玩笑地建议,既然现在最有机会体会生病滋味的,只有感冒了,在清除人类其他疾病的过程中,将感冒留下来,塞进医学院的课程表,让他们每年患两次流感,并且无人照顾,对他们今后做人做医生都有好处。

    托马斯认为,人生体悟和人道精神,是医生必备品质。医生必须是一个人性丰满的人,才能将病人当人,而不只是疾病的一个载体。

    爱心和医德,不是瘠薄山岩上的孤立木,是深厚的人文土壤培育的灿烂花朵。

    拔牙

    呜呼!父母留给我美丽坚实的好牙先后离我而去,今以义齿装点门面。

    经历过牙病的折磨,就很有资格说说关于拔牙的话题。

    我们的先人早已宣布“牙疼不是病”。既然不是病,就缺少关注。据说,50%以上的人患有龋齿病,学龄儿童高达80%。又据说,今后将有50%以上的中国人受牙周病困扰。

    家乡盛产红糖。从前,红糖是重要食品,吃糖太多,又不时兴刷牙,牙病成自然。

    以前是中医中药,治牙病,沿用清胃泻火之法,喝中药,不大管用。民间治牙疼的单方偏方多不胜举。

    龋齿引发多种牙病,挨到最后,只有忍痛拔牙。

    拔牙,从前由江湖郎中承揽。街头地摊,一块脏兮兮的布,一堆形状各异的人牙,惨不忍睹。一堆人牙,昭示摊主拔牙老资格,业绩卓著。牙已松动的,拇指食指掐住,叫你咳嗽,一咳,牙在他手中。较牢固的,先涂一点麻药,以自制铁钳生拉活扯。拔牙后满口鲜血,旁边一碗冷水,让你含一口止血。

    三十多年前,乡街子上,见识一种奇特的拔牙,工具是一把木瓢和一支筷子,大约也涂一点麻药,筷头对准病牙,用瓢底敲打,击落病牙。我揣测,此种工具,大约是石匠工具的仿造。

    四十岁前后,我因龋齿而患牙周炎,不堪苦,补过牙吃过药,收效甚微,最后拔除。三十多年前的县医院不设牙科,门诊医生内外科牙科兼治。

    让我铭记终生的是拔除一棵上臼齿,个人历史上值得骄傲的事件,表现了坚强、忍耐的民族精神,发扬舍己从人的高尚风格。在门诊室拔牙,注射普鲁卡因(现在要做皮试,从前不兴做)。针头刺穿软腭,药液鼻孔流出。中国人爱面子,我与医生相熟,面对众多病人,不能指出医生失误。医生不时敲病牙,问麻了没有。开初说不麻,最后说麻了。欺骗自己也欺骗医生。未经麻醉的病牙任铁钳折腾,疼痛异常又不能咬牙。事后,想到乡街子上的拔牙工具——木瓢和筷,是否少些痛苦。又想起一位见多识广的老人告诉我的妙法,麻线绑牢病牙,另一头拴住脚拇指,夜间蜷缩而眠,熟睡中一伸腿,拔牙手术完成,毫无疼痛。没有试过。